10 阴谋
那一天过得很平静。我只在两次吃饭时才碰到申克少尉。这时,我才认真地打量他。他应该比我年轻几岁,但也说不准,因为他有明显的抬头纹,嘴角的皱纹也很深。他的皮肤非常白,有点发青的纯白,让人觉得在这样的皮肤之下不会有血在流动。他的睫毛、头发、只长出一点点的小胡子都是很浅的亚麻色,虽然浅,但其中的黄色却很扎眼。他用了很多发蜡,希望改善头发干枯的状况,但效果并不理想。他的眉毛短而宽,尾部杂毛很多,让我想起“扫帚眉”。他的眼睛是铁灰色的,冷冰冰的,脸上的线条非常锋利,下巴瘦削而尖锐。他的声音非常奇怪,生硬,并且带着一种震颤,就像金属摩擦发出的声音,这也许就是我一见他就有些反感的原因。他的眼睛,他的声音,使我有种钢铁厂的感觉,冰冷而粗糙,还有铁锈的味道。
餐桌上没出现什么尴尬状况,大家好像是说好了的,都绝口不提早晨的事情。申克少尉也似乎忘记了他,整整一天,非但没有找他麻烦,就连停站加水,卫兵们都没有打开闷罐车厢的车门。
我暗自安慰自己:也许申克为了路上方便警戒,已经让卫兵在出站前给车厢里留了足够的食物和饮用水。但是整整一天,在一个几乎密闭的车厢里,那一大群人……我真的很难想象。还好,现在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宜人的天气使他们的旅程不至于太过难受。
他所在的八号车厢是囚犯车厢的最后一节,紧接着就是作为餐车的九号车厢和我所在的十号车厢。用餐时,我悄悄留意了一下,实在看不出餐车里,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有为这几百名囚犯准备了食物,哪怕是最基本的硬面包,或者土豆。也许明天,前方车站会为这些囚犯们准备好食物,我就不要再杞人忧天了。怎么回事,我怎么竟然会为这些事担心?嗨,不就是因为他嘛。可是,担心也没用,这事我管不了。我牢记恩斯特的话,不再多管闲事。
晚餐后,大家仍聚在餐厅,除了我们三个军官外,还有所有不执勤的士兵。这就是党卫军的风格,跟国防军完全不一样。我虽然不习惯跟这么多士兵在一起唱歌、喝酒,但由于恩斯特的努力,我跟申克少尉的关系似乎已经很融洽了。在齐声高唱《德意志,德意志高于一切》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一手搂着伙伴的肩膀,一手高举起酒杯。我搂着恩斯特,而搭在我肩膀上的是申克少尉,为我们用手风琴伴奏的就是早晨被我打的那个下士。
唱完歌,先前被申克支走的卫兵回来了。申克随即走到餐车中央用汤勺敲了敲手中的酒杯:“好了,先生们,为了使我们的旅途不至于太无聊,我为大家准备了一些余兴节目,一定很有趣。”
他的目光从所有人的脸上扫过,好像在我这儿停了一下。 “带他进来。”申克少尉命令道。
车门一开,走进那个绿色的身影。
我吃了一惊,本能地想上前招呼。
恩斯特一把拉住我:“你还要酒吗?我来给你倒。”他从我手里接过酒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猛然醒悟,赶紧点点头。“谢谢!”
他被卫兵推搡着走到餐厅中央,就站在我面前,申克抬腿侧坐在对面的餐桌上,悠闲地晃着腿,一边仔细地打量他,带着一种非人性的,难以洞察的表情道:“晚上好,先生,知道为什么请你过来吗?”
“对不起,不知道。”他站在那儿,虽然军服较早晨有点皱,脸色更加苍白,嘴唇也有点干裂。但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军服穿得整整齐齐,身姿挺拔,沉稳镇定,头微微上抬,轮廓分明、细致、薄薄的嘴唇显得很骄傲。
我开心地看到:他站在那儿,对申克有种居高临下地俯视。
“叫长官!”那个早晨被我打的下士咆哮着,挥舞起手中的木棍。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风琴已经换成了根粗大的木棍。
申克少尉摆摆手,制止了下士的冲动。“没关系,我知道这不是他无礼,这只是因为他还不太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你放心,我叫你来完全没有恶意,只是要谢谢你,为了今天早晨的事。我得承认,今天早晨如果不是你,当时的局面很可能会失控,一场流血冲突在所难免,那是我们谁都不想见到的。所以,我,还有冯·迈森巴赫中尉,我们向你表示衷心的感谢。对吗?长官。”
申克少尉说话时,目光始终停留在那张年轻的脸上,微笑着,带着一种夸张的礼数,几乎有一点侮辱。这种假装的礼貌,不是对同类表达的礼貌,而是那种对死人表达的礼貌,就像是在才遭到枪决的死人尸首面前“持枪致敬”一般。
我正努力使自己看上去所有兴趣都在手中的潘趣酒上,听到申克叫我,不得不抬起头,极不自然地回道:“是啊。”
“于是,我们就考虑了,该为你做些什么,才能对你有实质性的帮助呢?”申克继续说,“我查看了你的登记表,虽然不是档案,反映的信息也不多,但还是让我对你有了一些了解。”申克伸出手,下士把一个文件夹递给他。申克打开文件夹,翻到那一页,“你叫……夫……什么来着,对不起,我实在念不好,算了,不念也罢,反正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是不会有人叫你名字的。编号是79475,这个倒是要记住的,79475,记住啦。你一准记得牢牢的,不会像那些愚蠢的犹太人,连个编号也记不住。不过没关系,到了集中营,我们有办法让他们铭记终身。对不起,扯远了。”申克又低头看了看表格,“国籍,中国。我要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中国人了。当然了,我见过的中国人也不多,你要去的达豪集中营里,中国人更是绝无仅有啊。我现在才理解,元首为什么会对你们网开一面,感情你们中国人也不都是‘东亚病夫’,也有像你这样优秀的人儿。啊,看看,21岁,国防军中尉,被捕前你是国防军中尉,很年轻有为,很了不起,怪不得你见到我不行礼,所以,我一点不生气。只是,”申克站起来,把嘴贴近他耳边,声音却一点没有变小,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你现在已经不是国防军中尉了,你现在是我的犯人,是触犯了175法律条款的同性恋。”
不知道是不是受不了申克呼出的热气,他的脖子一下子变得绯红,然后是整张脸,这下,那张清隽、英气的脸简直到了美艳的程度。我赶紧闭上眼睛,再睁开看时,他又恢复了苍白。
“别紧张,别紧张,我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你看啊,这175条款是德国的法律,应该只适用于德国人,而你是中国人,不管你是不是……按理说德国的法律都管不了你。除非你是被当场抓了个现形,或者对方是德国人。”申克不紧不慢地说着,等着他的反应。
少尉失望了,因为那个绿色的身影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依就高傲地昂着头。
“那是,我肯定不会是那样的,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对了,你也是这么想的吧。而且,看看你,你一点不像,你是如此的优秀,如此的完美,你不可能是!你肯定不是!我说的对吗?长官。”申克向我转过身来,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就像盯着他的猎物一般。
该死!他想干嘛?我真想冲上去质问申克,或者干脆转身走开。我一抬头,正对上恩斯特朦朦胧胧,同时又明确无误的目光。我沉下一口气,决定呆着不动。恩斯特说得对,只要我表现得对他漠不关心,申克至少不会因为我的缘故而折磨他。但是我低估了申克,我们根本不了解他。
申克少尉笑了,笑得非常开心。
我的眼神泄露了我此刻的迷惑、愤怒与无可奈何。
他心满意足地合上文件夹,递给下士,背起双手,在过道上慢慢踱着方步,语气平缓,甚至有些诚恳:“所以,我们想帮助你,尽快纠正这个错误,还你清白。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首先,我们不知道你的具体情况,你的档案可能要在几周后才能到达集中营,并且只有集中营的指挥官,皮奥尔科夫斯基上尉(注:亚力克•皮奥尔科夫斯基上尉,党卫队一级突击队中队长,1939年1月7日-1942年1月2日间任达豪集中营指挥官)可以看。那会是很长的一段时间。要知道,有时候在集中营里,一天都是很难熬的。所以,我们希望尽快帮你提交一份证明材料给指挥官,这样他就可能关注你的案件,如果顺利的话,他会马上向上面反映你的情况,来个重新审理。相信我,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我跟指挥官的关系还是相当不错的。当然,在这个证明材料里,必须有一些你根本不是,或者至少是有所觉悟的确凿证据。那么,怎样取得这些证据呢?不用担心,这个我们已经替你想好了。”
申克少尉做了个手势,一个卫兵走进厨房,拽出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犹太小姑娘。
我顿时紧张起来。这是阴谋,我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嗨,就算我事先注意到了又能怎样?申克完全有这个权利。
卫兵攥着小姑娘纤细的胳臂,把她径直拖到中国人面前。那双漂亮的黑色眼睛里光芒一闪,他很吃惊,不知道申克想要干什么,随即又恢复了镇定。
卫兵松了手,那娇小、瘦弱的身体便不自主地向后倒去。不出所料,中国人本能地伸出坚实有力的双臂把小姑娘轻轻扶住。小姑娘低着头,在他的臂弯里瑟瑟发抖。
“这是干什么?”中国人问道,语气平静又带着点威严,黑亮的眼睛直视申克,豪无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