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从简·奥斯汀起,我们就一直被提醒,那些看上去桃源一般的乡村里隐藏了多少琐碎的恶。
1950年代晚期,英国偏远的萨福克郡海滨小镇哈德堡,人们还习惯于用姓氏互相称呼,“布朗迪许先生”,“伽玛夫人”。彼此之间客气而周到,海风和煦,岁月静好。
中年寡妇芙拉伦斯·格林(不用说,是守寡十几年的二战受害者)来到这里,打算开个书店,她从银行里借来钱,买下了那座名为“老屋”的房子。老屋破旧、潮湿、发霉、摇摇欲坠,已经空置了好多年。
在沉静而疏离的讲述中,这个小小的东盎格鲁地区海滨小镇的本来面貌浮出。它并不是那个可以happily ever after的童话村庄,只是现实里充满了恶意、闲言碎语和背后中伤的巢穴。
这是去年的电影《书店》的故事背景,由西班牙导演 伊莎贝尔·珂赛特根据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同名小说改编。
村里的人,其实大多数人对阅读没有兴趣,但他们表现出了某种欢欣。只有本地名流贵妇薇奥莱特·伽玛漫不经心地明确表示了反对。她请芙拉伦斯去家里社交,轻描淡写地问,兴许那所房子用来办一个艺术中心更好?她当然不是在问,是在通牒,你要么乖乖地自己走,不要逼我来赶你。
战争就这么打响了,双方的盟友也很快有了。
芙拉伦斯这边,有她雇来店里帮忙的小刺头,莽撞但诚实的小学生贫家女孩克莉丝汀,还有孤僻古怪、深居简出的书虫布朗迪许先生。布朗迪许有个著名的怪癖,他热爱文学,爱读小说,但是讨厌人,包括写小说的人,他会把印着作者肖像的书封书页通通扯掉,扔进壁炉里烧掉,银幕上出现一系列蒙太奇画面,只见印着王尔德、奥斯丁、乔伊斯画像的纸皮源源不断地在火里卷曲、萎靡、变成灰。所以他成为雷·布莱德利(Ray Bradbury)的《华氏451度》粉丝并不奇怪。不过《华氏451度》故事开始不久被不断提及,这给电影的讲述蒙上了一层不祥。他最初听说有书店开张一事时,只是耸耸肩不以为然。“他们不会明白的,”他一边看着包括《华氏451度》和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在内的书目,一边还是说,“不过试试总是好的。”
布朗迪许与芙拉伦斯有个最大的共同点,他们都尊重,甚至可以说信仰知识,他们都希望给哈德堡镇带来哪怕丝毫的启蒙。
布朗迪许意识到哈德堡需要她,于是他从多年的独处中走出来,除了以本地乡绅的身份去当面质问伽玛夫人外,还浅尝辄止走进了一段中年人的情窦萌发。只在恋情将要萌发的边缘,一个踉跄便戛然而止。这段罗曼史,是银幕上久违了的优雅、克制和美好。那笨拙的第一次见面,两个失去爱人多年的人,倾尽全力只证明了多年的独处之后,每一个举动导致的都是无边的尴尬,布朗迪许叹一口气,观众只好随他叹口气。“你让我再一次相信了一件我早已忘记的事,”他对芙拉伦斯说,也许,他说的是爱吧。他们统共见了两面。
伽玛夫人这边,她本人显然对她所代表的艺术,一如她对书籍与文学一样,通通毫无兴趣。但这不重要:这两个女人为了一幢摇摇欲坠的潮湿老屋而厮打的背后,是逡巡在这个镇子里的保守鬼魂和启蒙精神之间的厮打。透过那些略带幽默和邪恶的镜头,银行经理古怪、少语,每一句都像在说暗语,就像卡夫卡书中走出来的人物,他与芙拉伦斯见面时的斜角和暗光,使之古怪可怖。大部分村民身上亦罩着同样的这种可怖可疑的光晕。镇上大话连篇的老军人、芙拉伦斯的律师、油嘴滑舌的BBC混混,原来都是些积习难改的势利眼。
一本书本身,对读它的人来说,可以既是安抚,又是自由。而走进一家书店,有时就像服下一剂良药。芙拉伦斯输了这场战争,这是一个书籍和爱书人均无地位的世界。也许还可以把它当成一个反美国梦的故事,你可以一直努力,不断尝试,但最后你还是失败了——这才是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只是偶尔会赢。
我们也看到,在一个没有书的世界里,也就是电影里的哈德堡镇,是多么地凶险而自以为是,八卦小道消息(a.k.a假新闻)满天飞,图书和阅读会怎样地被贬值。除了《华氏451度》,电影里反复被提及的还有另一本书,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在那个年代,向偏远小镇的大众兜售这样一本表达中年男人与少女之间肉体关系的书,很大胆,还有点酷,拿到今天来看,这样的书能不能出版都难说。但是,并不能仅仅因为一本书在道德上产生歧义,而否定它是一本好书。文学对既定价值观的挑战,事实行正是它给人类提供的最重要也是最宝贵的贡献。片尾出现字幕,将此片献给2017年初去世的约翰·伯格,让人眼眶一热,所有的光荣都是书籍和文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