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 ‖ 大雪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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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待】小说篇。

谨以此文献给那些在逆境中永不妥协的人。并以此向了不起的作品《漫长的季节》致敬!

                  一 梦魇时分

那是一个泛着清冷月光的清晨,才上的一层霜在高悬月光的照耀下闪着凄冷的银白。窗外小凉河水的叮咚声衬托得小墨和小军的睡意更浓了。

他们的父母亲从外面回来了,披着一身银白月光,裹挟着一大团凉意同他们一起钻进屋里。小墨想要翻身坐起,像往常一样蹦跳着去迎接他们,看看今天有没有带站前的饺子回来。可她却动弹不得,身体像被一块巨石给压住了一般。“爸,妈!”她大喊,可她的耳朵却听不到自己发出的任何声音。

爸妈就那样带着那一身银白寒意来到小墨和小军的身边了。他们肩并着肩,走得有点急。才到炕沿边就伸出手臂把她和弟弟搂在了冰冷的怀里。小墨能感觉到弟弟此时和她一样,都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

爸妈开始小声儿地哭泣了。用他们冰冷的嘴唇深情地亲吻孩子的额头、眼睛和脸颊,最后把头埋向了他们的颈窝。

“好冷啊!”小墨想跟她的爸妈说。“快把你们的头拿开!”

“赶快去给我和小军烧炕吧,把炕烧热乎了,我们还能睡个舒服的懒觉啊!”她在心里大声地说。

太沉了,压得小墨呼吸都困难了,她的胸前开始剧烈起伏!时间好像被突然放得很大、很大,又变得漫长无比。她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混乱了。

“爸爸、妈妈,你们这是怎么了……”她急坏了,想跟他们大声说话,还想用力地挣脱他们的怀抱。可心里越急她越动弹不得,越不能动她就越想挣脱。

“啊---”小墨大喊了一声,猛地从炕上惊悸坐起,顺手拉了下炕沿下细长的麻灯绳儿!弟弟小军也“啊---”地一声,从炕上弹了起来。

“你是被我吓醒的吗……”

小墨的话还未等全部说出口。小军却抢先开口说话了。

“姐,刚才吓死我了!我梦到爸妈压住了我们,我动弹不了……”

……

小墨瞪大眼睛呆呆地望向弟弟,胸口急遽起伏,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你也梦见爸妈了?”她的小手很自然地爬上嘴巴,不可思议地看向弟弟。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就快跳出嗓子眼儿了,胳膊下胸口的位置上好像刚刚跑过一只小鹿,它受到了严重惊吓。

弟弟惊悚地望向小墨,随后“哇---”地一下哭了出来。

她赶紧往弟弟跟前凑了凑,把他的头搂到了怀里,并把目光停在他俩被褥中间的空地上。睡觉之前,他俩的褥子明明是挨在一起的。怎么这时候,中间空出了这么大一块空白!

“小军,先别哭!告诉姐,你在梦里听见了啥?”小墨双手捧起弟弟挂满泪珠的脸,紧张地问他。

“我,我听见了爸催妈说,快走吧,来不及了。可妈不干,非说再等等,她要上炕再稀罕稀罕咱俩……”

“那后来呢?后来是不是听到了马拉拖车时才发出的铃铛声?”她急切地问,待剪的长指甲险些扣进弟弟的脸。

“是!我听到了。嗒嗒的马蹄声听得很真灵,铃铛声“哗楞哗楞”的,还挺好听!”小军用力掰开姐姐的手,揉着脸上才升起的排排月牙儿,使劲儿搓着它。

他的睫毛可真好看,像他们的爸爸。那上面正挂着一层细密的小水珠,像极了清晨稻子上挂着的甘露。

小墨扭头望向窗外,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刚刚还在窗边悬挂的大月亮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向西走远了。

                二  雾罩松河

绵长的小凉河就在沈墨家的屋西边。顺着小凉河水往上走,是一系列奇异幽深的深山峡谷。峡谷再往上则雄踞着一座神秘的高山,山顶有一潭深不可测的湖水静卧其间。湖水沉静、幽深,随着四季的更迭变换着绮丽的颜色。

深湖周边常年积雪覆盖,横溢出来的小河、沟渠因为势力弱小扛不住自然的凌冽,偶有一片片结冰现象出现,人们也就见怪不怪了。

传说早在清朝入关之前,努尔哈赤的先祖们就葬于此地,因为这个原因,清朝才派兵值守园陵,不准闲杂人等踏足。又有传说讲,那里藏有清军的龙脉,怕心怀叵测之人前来破坏,因此常年有驻军把守。

总之,时间久了,那山便成了禁山,也因此成为了环山寄居的野兽飞禽们的乐园。狼虫虎豹、猛兽飞禽的环伺与出没更增加了这片神圣山水的神秘气息,而这山的周边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禁地。

又是个有银白月光的清晨,只是比十年前的那天多加了一层浓雾。湿漉漉的空气里夹杂着烟囱里升腾出的草木灰气味儿,让早起的人们忽而觉得自己是在仙境里忽而又觉得是在人间偷生。那感觉飘飘渺渺,迷迷蒙蒙。

一排排燕子和老鸹分立在电线杆的两头,叽叽喳喳地开着早会。上了一点年纪的人们便说,真快啊,候鸟又要南飞了,好像它们前两天才回来一样。老人们慨叹时光飞逝,大抵是害怕自己离离开的日子一日近似一日了,说不定当天夜里就能听到马拉拖车的铃铛声在自己的耳边响起。

虽然过了十年,可马拉拖车的典故还是被沈墨和小军给传了出去,尽管它总是被大爷给矢口否定。还说小孩子嘛,难免爱撒癔症。

事情完整的经过这样的。

那天一大早,头发奓毛的俩姐弟走在对面不见人的浓雾里,他们逢人就哭,说下矿里干活的爸爸妈妈被人给接走了。因为他们在睡梦中同时听到了马拉拖车的“哗棱”声儿。

果然,他们等了又等。向来守时的上夜班的父母当真没有在那个清晨归来。

直到傍晚时分,他们才等来了镇长和大爷的报信。

他们说的是:爸爸妈妈终究是文化人,吃不了矿里的苦,前天夜里他们夫妻俩根本就没去矿上报道,而是带着衣裳包袱趁着茫茫夜色偷偷跑去了城里。

可矿里那晚确实发生了爆炸,九个下井的同伴被一起送上了天。所以,他们即使背上了逃跑的骂名,也比搭上两条性命走运。还说看这情形,眼下他们肯定是不敢回来了,不说矿上的惩罚,就说这九个工友遗孀的口水也能把他们给淹得半死。以后他们只能跟大爷一起生活。等风波过去了,爸妈会想办法联系他们,那时候他们一家四口才能再团聚。

两个孩子一边听一边呜呜地哭,哭完还不忘纠正大爷说“不是四口,是五口。爸妈刚刚从狗贩子手中买下了一只小黄狗,它才那么小,爸妈不忍心让它变成人们口中的一道菜。就用给他们买饺子的钱买下了它。最近刚给它做了绝育,温顺得不得了。自然它也得算一口。”

主任和大爷看了看远处站台上跺脚守望的黄狗,一起说,“说得对,是五口,是五口!”

两个孩子口齿伶俐,他们的反应既可人疼又招人爱。松河镇的人们就是带着这样复杂的心情记住了那个惨烈的大雾笼罩的一天的。


                三  十 年

曾经,那是多让人羡慕的一家人!

爸爸高大、博学,妈妈美丽、端庄。并且,他们都热爱文艺。爸爸喜欢画画,妈妈喜欢拉手风琴,每当他们一起施展才华并享受其中的时候,小墨和弟弟自然会被这美好的氛围打动,相继跳起翩翩的舞蹈来。自然,跳到最后他们必定以打闹收场,那时候他们就会歪在一起拍巴掌唱起那首关于小星星的歌:

一闪一闪亮晶晶,漫天都是小星星~

挂在天空放光明~好像千万小眼睛~

一闪一闪亮晶晶……

谁都想不到,正是这日常欢乐的点滴记忆,成了支撑沈墨活下去的所有动力。

爸妈的感情一直很好。即使小墨长到九岁、弟弟长到了六岁,他们上下班还是出双入对地走在一起。大家都了解他们。

所以,无论他们走在哪儿,都能惹来众人羡慕的围观和议论。时常有人打趣他们,说他们是松河镇一道亮丽的风景,真该多出来走走,让瞅惯了乡野村夫的大家伙养养眼睛;还有人为他们抱不平,说这么好的一对金童玉女,窝在这小小的松河真是可惜了。应该去大城市,去桦林。那里才是他们施展才能的广阔天地。

说得多了,热情开朗的爸妈会回他们说:“等着吧,就冲着你们的鼓励,我们早晚也得去桦林。发展好了就把大家伙一起接去,咱们一起做大地方的人。”

所以,即使爸妈突然消失,大家也会不觉得过分稀奇。甚至还为他们略感欣慰。鼓动了那么久,这一对金凤凰终于想通了,舍得飞出去奔更大的前程了。早该出去,反正孩子们都上学了,况且,松河不是还有个出了名儿的善心大爷能照看俩孩子吗?

要说,沈墨的大爷沈栋梁可是松河镇的名人儿。

在部队当兵那么多年,他给自己维护了一个好人缘儿。复原回来没多久就在战友的帮助下在镇工会当上了干事,吃上了商品粮。出来进去的,天天跟有头有脸的领导打交道,吃喝在一般人家之上。

只有一点,他婚姻不太顺。先后娶了俩媳妇,一个是半疯、一个还有点傻,生了个儿子也不太聪明。他倒是讲究人,两个媳妇都一起养着。疯的那个据说漂亮温柔出了名,就是娘家条件差,离得又太远,把人给送回去等于让娘家雪上加霜。沈栋梁就把人给留下了。办完离婚手续,就把她静养在家中,怕她惹事,出来进去的把她看护得很严。

还是战友热心肠,给他介绍了个农村姑娘,又组建了新的家庭。小儿子就是这个媳妇给生的。听说后娶的这个人很勤快,什么都不让他干。为人老实本分,天天三顿六饭地伺候他。让往东往东,让往西往西,让她去撵狗,她不敢去撵鸡。人们都说,沈栋梁这也算命好。两个媳妇虽说各有缺陷,但都听他话,虽说第二个不如第一个漂亮吧。

要说哥哥沈栋梁和弟弟沈成梁一家的感情是真好。自己家负担重,还总提着东西去弟弟家,米面粮油应有尽有,两个孩子的零嘴儿和衣裳也不在话下。

这不,好人有好报。沈栋梁收养了沈墨姐弟以后,又被提了职。现在成了县工会主席。出来进去的,谁不跟他点头哈腰,都说他有福报。

不过,也有人说,他能有今天,全仗着他那才当上县长的战友在暗地里帮他。从十年前入工会开始就明里暗里地帮他,因为有人曾经不止一次地看过他俩半宿半夜不睡觉,聚在背人的角落里叽叽咕咕,说着不让人听的亲密的话。一个人扒着另一个人的耳朵嘛。

这人也不全是优点。断掌,手黑!他曾经因为两件事让人议论过一阵儿。

其一,是他容不下弟弟家留下来的大黄。开始的时候,大黄还在站前和他家院子里两头待。它每天像上下班一样,天天起早在站台前边趴着,向往常一样等着它的主人下班回来。实在等不到了,人们会在沈墨家老屋的屋檐底下或者在沈栋梁院子的一角看到它。人们知道它那是在找寻旧时光,兼顾陪护着它的小主人。

可沈栋梁在收养姐弟俩仨月后的一天,却突然对黄狗动起了手。

他手中掐着小孩儿胳膊粗的棒子追着它打,直把它逼到墙角。他开始一下下地用棒子狠狠地打向它,抽它的脸,还一直打它右半边脸;后来又朝它右半边的身子用力地捶,一边捶还一边厉声地骂:“看你还敢咬?看你还咬不咬?!”打得他整个人头发都乱了,露出了白花花的脑瓜皮。

大黄被打得抱头嚎叫,呜呜哀嚎,像是谁家小孩儿做错事后在接受要命的惩罚。只是它发出的求救声儿更近乎是哀鸣,绝望的哀鸣。

打到最后,大黄的嗓子嚎哑了,充血的眼睛里装满泪水,一滴滴的鲜血串成了线,顺着嘴丫子“哗哗”地往外流。后来才知道,它右边的牙被打掉了,残缺不全地掉出很多牙渣…… 它浑身抽搐一样地哆嗦着,右半边的两条腿瘸得几乎不能站起……

姐弟俩哭着跪下一直跟大爷求饶。

沈栋梁估计打累了,停下来回身看见跪在地上的他俩才慌忙收了手。他“当啷”一声丢掉只剩半截的棒子,满脸堆笑地扶起两个瑟瑟发抖的孩子,甩甩手腕又摩挲摩挲自己的乱发。

他说的是:大黄是个白眼狼,竟然当着他的面儿对沈墨偷着下口,差点儿把他和沈墨都给咬了。“那还不打它?欠收拾的畜生,打一回就得让它长记性,看它以后还敢不敢咬?”

果然,如他所料,大黄肿着脸,拖着被打残的身子离开了那个家。从此就再没回去过。

“我说这狗是白眼狼,没冤枉它吧?收留了它三个月,挨顿打就全给忘了,现在干脆连家都不回了。”再在站台上看见人们议论大黄时,沈栋梁就把这句话给放出来。而大黄,成了名副其实的流浪汉。

这件事的发生对沈墨的影响是巨大的。她总觉得自己其实就是大黄,大黄的遭遇指不定哪天就会成为自己的遭遇,如果她敢不听话,她必然会遭到同样的毒打。她开始变得小心翼翼,乖顺无比……

起初,她最怕睡觉。一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都是那天大黄挨打的情形。即使睡着了,也总是不自觉地打哆嗦,睡梦中她叫喊着爸爸、妈妈。而大爷,关照她的时间就更多了。他总是满脸堆笑地抱她,用手小心翼翼地摸她胳膊上根根汗毛,用嘴巴给她吹痒痒,还用带胡茬的脸蹭她的脸颊…….

每当那时,她都会不自觉地看向自己左边的小手指,那根水葱一样的手指上长了四道横纹。算命的曾掐着她的手指信誓旦旦地说过,“这孩子命硬,克亲人”。爸妈当时还说算命的是个骗子,为了骗钱什么鬼话都敢顺口胡说……可每当大爷抱她的时候,她会很自然地想起那一幕,她感觉:在冥冥之中,其实一切都已经应验了……

大爷喘着粗气、把她抱得更紧了。可那样的呼吸、那样的怀抱,只会加重她的哆嗦。除了哆嗦,她一动不能动。像害了病一样,像大黄一样。

另外一件,是关于镇上那个叫王麻子的鳏夫的。

没人记得他一个人生活了多少年。在人们漫长的记忆里,他始终都是走一步仿佛要掉渣的固有形象。他还是个出了名的老色胚。凡是从他身边路过的,甭管大小的姑娘,老少的媳妇儿,都得受他言语、声音、动作或者三者连用的骚扰。

胆小温顺的,遇着他只能红着脸慌乱地扭头跑开,对他露骨的过路侮辱敢怒不敢言;性子烈一些的妇女他是记得的,尤其是那些对着他痛骂过,或者给过他两巴掌的,他会让自己重新变回一片枯叶,轻飘地让自己飘过。

可才九岁的沈墨显然不是性子烈的。上下学的路上,她总要路过王麻子家。这个老色胚像对待其他同龄人一样,在她路过的时候提前就在大门口拄着跟棍子等她。在她走过之前,就拿他那称得上风烛残年的身子对着她咕蛹,两只手还一个围成圈,一个支成棍儿,一边往另一边捅,鼻腔里发出像猪一样的哼哼声。

这事儿被沈栋梁听说了,他当下拍了把大腿,说了句“怎么把这个畜生给忘了!”就胸前别了一排缝衣针,手捏着一根白蜡奔他家去了。

人们后来知道了一些细节。沈栋梁进了王麻子家,先把王麻子绑在凳子上,用抹布把嘴堵上。再去把房门栓死,把白蜡点着,从胸前取下那排缝衣服针,等烛火把针尖全烧红了,再不紧不慢地把针尖挪到被他制伏的鳏夫身上……他就那么一下下地扎,一排排地扎,扎得王麻子即使被堵住了嘴也能发出像杀猪一样的嚎叫声……直到那根白蜡烛烧成了一滩蜡油了,方才作罢。

王麻子身上具体挨了多少下,人们不得而知。当时路过的人凑在一起皱着眉头议论过:

“那叫声,鬼哭狼嚎一样,哼哼唧唧,比他平时当畜生时发出的声可是惨极了……”

“如果他是气吹的,那个扎法,到最后恐怕只能剩下两层皮了……”

“他不是就爱捅吗?这回被捅老实了……”

众人说罢,一起摇头大笑。

要说,这招是真见效。以后他再撞见沈墨,全身早已生锈的零件会登时变得零活许多。或者说,他干脆把自己变成了一粒尘埃,远远地见她过来,就赶紧逃命一样地躲起来。总之,到死之前,他都没在沈墨跟前露面儿过。

这两件事情发生后的余威震慑远远超乎了人们的想像。没有人敢沾沈墨。不,包括畜生,从畜生到人。

在这期间,弟弟小军被大爷给送了人。只是听说小军在那家没待几天就害了一场大病,再好起了,就变成又聋又哑了。后来他又被那人家给送去了福利院。桦林才有的福利院。

和她的名字一样,原本叽叽喳喳的沈墨开始变得沉默。

大爷像培养富家女一样培养沈墨。给她买钢琴,给她买当季最漂亮的衣裙穿。而大爷最高兴的时候,就是从小到大他亲手给沈墨穿裙子的时候了。

他每次穿完,每次都忍不住地赞叹:“咿赫!真带劲。我们墨墨可真像个会喘气儿的洋娃娃,越看越像你妈!”一边说一边还嘻嘻笑着,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抚摸沈墨的脸。

他摸得小心翼翼,那神情是生怕自己粗糙的大手会摸坏了瓷娃娃一样的谨慎。除此之外,他脸上还有一些不可言说的享受在上面。直到,沈墨被大爷摸得汗毛奓起,浑身上下起了一层层鸡皮疙瘩。直到,最后那适时的呕吐来解救她。

越长大,沈墨的气质越清冷了。像一朵冷艳迷人的白梅花。她独来独往了十年,把自己活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像当年的父母亲一样。


              四  风起桦林

又到了苞米成熟的季节。

飒爽的秋风阵阵袭来,带着一层层干爽的凉意。那凉风吹得苞米叶子“唰啦啦”地响,像一曲永不停歇的清冷乐章。

十九岁的沈墨终于离开了松河,考进了桦林医学院,跟弟弟小军团聚了。她脸上写满少女的明媚,浑身散发着雨后初霁的晴朗。一切都将重新开启。

开学安顿好,沈墨就去桦林最大的娱乐城---维多利亚,谋了份兼职。每天晚上弹一个半钟头的弹钢就能赚三十块钱。终于能自己赚钱了!这意味着终于不用靠大爷,就能养活自己了。

小军早就离开了福利院,跟小伙伴一起开了家录像厅,每天能跟姐姐见面的同时还能有些进项。他们坚信,要不了多久,他们就能完全养活自己了。沈墨答应小军会好好学医,将来好给他治病。到时候,他们都能做回正常人。

她还结交了新朋友。

那个阳光有才情的卷毛大男孩儿,叫王阳---阳光的阳。他对她一见倾心,喜欢给她读诗和讲故事,是个锲而不舍的追求者。她深信王阳是真心喜欢她。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四条横纹的手指和这些年不堪回首的经历,她不敢接受他,也怕伤害他。他们的关系就那么一直恍恍惚惚地暧昧着。

还有一个小闺蜜,叫嫣红,那个腰上缠着红绳穿着古钱币的维多利亚小姐。她对沈墨若即若离,羡慕、嫉妒都摆在她那张俊俏的小脸上。她总酸溜溜地说她命好,摊上了好人家。有漂亮衣裳穿,有钢琴弹、还有大学可以上。她理解嫣红,知道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出来给人陪酒必定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就像她一样,也有自己难以启口的心事。跟嫣红在一起,她觉得找到了同类人。

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转找苦命人。

正当沈墨以为新生即将开始的时候,她人生里的第一个闺蜜就把她给害了。她喝了被偷偷放在酒里的迷药,被那个频频示好她的港商卢文仲给欺负了。而弟弟小军也被那一片的小流氓给打得鼻青脸肿、跪地求饶。

她质问过嫣红,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嫣红却换了副嘴脸,骂她假清高。“能来维多利亚做的,还不都是为了钱。弹钢琴的就比陪酒的高雅了?可别逗了!正因为是闺蜜,她才帮她。要知道上赶着陪卢老板睡觉的可是拍成了一个连……”她用一巴掌打住了嫣红后面的话。

望着音像店的一地狼藉,望着意气风发的小军被打得浑身是伤,她气得浑身发抖,她好恨!

连向来最阳光的王阳都灰心地说,“我们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倒霉的人!”

“不,倒霉的,是他们!”沈墨目光坚定地说。“既然是不上台面的事,那就用不上台面的方法来解决。”她的目光里升起了一团火焰。

她用迷药迷晕了卢老板,小军和王阳把他带到桦钢厂的炼钢车间融化了他;又在音像店亲手碎了主动赶来还账的嫣红。她把嫣红腰上的红线和古钱币拴在了自己的腰上。并把自己象征厄运的小手指砍掉,连同破碎的嫣红一起扔掉。

从此,嫣红当沈墨,沈墨是嫣红。

王阳,你走吧~王阳!我们始终都不是一类人,回去陪你的爸爸妈妈,别让他们伤心。

小军,哦~小军!为了取钱逃跑,他铤而走险,像只飞蛾一样落入了提前织好的大网里。他承担下所有的一切。未成年和聋哑人的身份,能换来他后半生在监狱里的苟且偷生。

总之,能活,得活。

活下去,才能看到希望!

她恨命运不公。可当务之急,她只能选择出去避一避。她忽地想起了上大学前那个匆忙的“内蒙之约”,她辗转奔赴,最终在一处叫格宁旗的鸿雁砂石厂里落了脚。

她剪了短发,戴上了帽子,穿着小军留下的帆布大衣,每日黑着脸混迹在一群粗人中间。靠自己的狠和恨,忍辱、偷生。比起她时时回想的九岁前的那点甜,她后来想得更多的是九岁后的松河记忆。那是一些用语言都没法描述的经历,那些陈年旧事总得找时间去处理。她,要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的时候,沉默不语,人们看到她总是眉头紧蹙,似乎是在脑海里极力地搜索什么;糊涂的时候呢,则是讲着一个个混乱的故事。总之,她是一个颠三倒四的疯子,三分阴骘、七分可怜。而这疯子身份正是她吓退那些打她主意的坏男人的有力武器。疯子杀人可不犯法。


              五 大漠之春

这晃眼的春光啊!

每天叫醒沈墨的,都是那明晃晃的天光。现在,她又被这明晃晃的春光叫醒。它能让贪睡的小鸟不再晚起,让逆流而上的华子鱼不觉疲惫。

她骨碌着从窝棚里钻出脑袋,右半边脸长着红色胎记的做饭大姐已经在河边洗着今天的土豆了。她胡噜胡噜自己奓毛的短发,披上帆布大衣。睡眼惺忪地钻出窝棚,来到水边。冰凉的河水登时让她变得立刻清醒。

“小脸儿洗干净了还挺白嫩,我一个女的天天瞅你都瞅不够。难怪那些糙男人整天背后议论你。”做饭大姐一边用她长长的黑指甲刮着土豆上的泥,一边不无醋意的跟沈墨说闲话。右半边的短发忽闪忽闪地打在她的脸上,那胎记就像一团害羞的红球躲在阴影里跃跃欲试,忽暗忽现。

沈墨照例不理她,只是把洗脸的秃噜声儿弄得更大了。

她现在的生活很简单,黑了也壮了。寄居在戈壁的一角铲沙石,赚钱养活自己的同时也锻炼了一身的气力。每天除了干活就是吃饭睡觉,其余的时间全部用来回忆。和小军联系上以后,她每个月都会安排一天去古格宁旗收信和发信。时间来得及的话,就在车站门前的“东北大馅饺子王”点份水饺打打牙祭。

沈墨和小军陆续核对了一些细节。

比方说:爸妈消失的那个早上,是不是清清楚楚听到了马拉拖车的铃铛声儿;大爷和战友主任为什么当天晚上才去家里找的他们?(他们核实过,主任是安顿好了其他九位家属以后才找的大爷。他们平时关系那么好,这不符合情理。)

如果,真如他们所说,爸爸妈妈当年是为了奔赴前程半夜偷着离开松河,可十年过去了,他们不可能一次都不联系他们;如果没去松河?他们又在哪儿?遇难的矿工都找到了尸首,唯独不见父母的?他们怎么就凭空蒸发了。

还有,就是疯了的前大娘。她被锁在后屋的厢房,房门的钥匙随身带在大爷身上。大爷曾跟他们说过,前大娘是个疯子,放出来会打人,锁起来是为大家好。可在他们的印象里,前大娘多数时间都很安静。大爷不让他们和前大娘见面,她的一天两餐饭,只能大爷亲自给送,他们小时候不懂,现在渐渐明白了,这哪里的经管,分明是囚禁……

他们曾不止一次地听到过后厢房半夜传来的哭喊声……哪怕是在午夜的睡梦中,他们都几次被那声音给喊醒。那是怎样的哭喊声啊,简直是绝望、哀嚎,是恐惧到极致才能发出的声音……就像王麻子和大黄。

大黄被打以后,再也不去大爷家了。后来在爸妈通勤的站前街上也见不到它的身影。人们偶尔猜说,大黄八成是去不老谷里安了家。人们不止一次地见过它在垃圾桶里翻吃的,并把那些吃的叼进山谷深处。那里常年冰冻,难不成狗也知道把食物带去那里能保鲜?难不成它和狼虫虎豹成了朋友?

那天,“嫣红”刚寄出给小军的信,也读完了小军的来信。信中的内容很让人心安,小军本就是个聪明、善良的孩子,他说他学会了木匠,每天都在积极改造,争取立功早点减刑出来。

眼看着就要变天了,心情大好的“嫣红”摘下了帽子,磕打磕打沙土就一头钻进了饺子馆。她给自己点了一份韭菜猪肉馅的水饺。早春的韭菜配上手工剁出来的肉蛋儿吃起来格外的鲜。正当她打算夹起最后一个饺子时,一位拄着棍子的瞎眼婆婆摇晃着走进了她的视线。

她才是把自己活成了真正的风烛残年。整个背几乎都弯了下去,倔强抬起的头顶着花白的乱发在漫天的黄沙中凌乱飞舞,整个人都像吹了一冬的枯草一样。看年龄,她应该能当她的奶奶了。

她一手拄着棍子,一手拿着张照片逢人就在问着什么。行人在刚起的大风中走路已是艰难,哪还有心情接受她的纠缠。一个矮胖的妇女提着两兜东西趔趄着走过,估计是没注意,胳膊一怂就把瞎婆婆手中的照片给怂掉了。

那照片连滚带爬、一路磕绊地朝饺子馆滚来,沈墨本能地夺门而出,一把按住了它。那是一张褪色严重的老照片,可依旧能看出是位年轻姑娘的轮廓。她把她送还给那位在风中凌乱的枯草老人,并把她扶进饺子馆。

原来她18岁的姑娘被一个复员兵给拐走了。说他在东北几个大城市都有朋友,要带她一起去过街里人的生活,还说以后会经常写信。俩月后,她接到了复员兵给女儿代写的信件。信中给他们报了平安,说暂时落脚在一个叫松河的地方当营业员,还说他们就快结婚了,到时候给他们寄喜糖。可后来哪有什么喜糖,连信件都没有一封了。

她日日哭,着急上火落了眼疾。足足等了一年后,老伴儿终于按捺不住,变卖了牲口和几亩地,卷上铺盖就去松河找女儿了,走时放话“找不回女儿,我绝不回来。”果然,他没再回来,像黄沙被吹去了内地。二十年,杳无音讯。

有人说,老头儿估计是心散了,揣钱自己跑路了。也有人说,老头找女儿的路上又急又累,八成是生病,死了。满世界找一个人,可不就是大海捞针?

老太太整日以泪洗面,久而久之,眼睛几乎全瞎了。可她不放弃,这些年坚持在车站一边行乞一边打听女儿的下落。人自然是没找到,还因为一次车祸撞坏了腰,在医院里一躺下就是两年,现在她勉强能自己走路了,就又跑出来找女儿。她把希望寄托在南来北往的旅客身上,天天在外面跑的人见得人多,说不定就能碰见呢?说不定,女儿有一天会自己回来呢?

她吃了一盘饺子后,跟沈墨说了这些。最后,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可惜了我那花儿一样的姑娘欸!从小连学都没上过,就想离开这大沙堆,去大地方过生活……出去你就出去吧,倒是找个靠谱的人啊……呸!那个复员兵我从一开始就没看好,整个一个笑面虎。说话从来看不到黑眼珠,白眼仁乱转,唉!作孽欸……”这也成了后来她常常跟沈墨说的一段话。

沈墨听得心里咚咚乱跳,她把目光重新投向了那张被她捏皱的照片上,那年轻的笑脸却有几分熟悉。她把照片拿到手中仔细端详,她的眼睛睁得太大,竟然有泪花从眼中升起了。

沈墨的收信人变得不再单一。她开始写信给十年未见的王阳,把太阳的阳字描了又描。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样?还会有火一样热情吗?还喜欢写诗和讲故事吗?

                           

              六  疯女前妻

沈墨变得彻夜难眠。她开始用心地给王阳讲起了这漫长岁月中的冗长故事。

头一件就是关于大爷沈栋梁离婚却不离家的疯女前妻的。大爷用善良供养着前妻,一供就是二十年,社会新闻不是总喊着缺素材吗?身边的好人好事就值得大力歌颂。

王阳的回信依旧热烈,虽然只有简短的两行字:

故事精彩,全力配合。

我做梦都在等待这一天!

时隔多年,大爷终于又抛头露面了。人们知道了大爷和疯女的事迹,纷纷上门慰问,有拿钱、拿水果的,有拿衣裳、拿鞋的,还有拿着自家产的鸡蛋、鸭蛋的……人们纷纷表示,让疯女出来见见大家,都说她年轻时候是个大美人……

大爷满脸堆笑地感谢着大家,说疯女毕竟有疯病,不适合见这么多人,万一出来失手打了人,那可是白打。听大爷这么说,大家也就纷纷点头,嘴上说着是啊是啊,讪讪地回去了。

县里的领导班子也来了,带队的就是他的老战友——县长同志。他说像沈栋梁这样的热心人值得表扬,大家都要向他学习。疯女的情况值得同情,他代表县政府送来慰问。县长和沈栋梁长久地握着手,眼神里满是无尽的交流。

疯女必须得出来照相了。

人们这才发现,这女人确实不精神。三伏天还穿着高领线衣,整个人畏畏缩缩,一直躲在沈栋梁的身后藏着…….尤其是见到男的,她就更害怕了,身上一直打哆嗦……

后来大家问她什么,她倒是也说,只是口齿含混不清,话说得也不利索。人们这才发现她上下两排的牙齿几乎都掉光了,舌头好像也短了半截……她嘴里含含糊糊地反复念着:“我是什么,我是什么……”一会儿又说,“我不是什么,不是什么……”

县长估计有点热,在旁边不停地擦汗。可这种场合,即使装样子也得坚持着装下去。他整理好了衣服,脸上摆好了笑容,正要伸出手对着相机镜头跟她和沈栋梁合影。

疯女却不干了。她抱头尖叫着、跳着脚胡乱地跑开了。记者倒是眼疾手快,在疯女跑开之前及时按下了快门键。只是,县长和大爷的脸都有一些扭曲,疯女惊慌失措的表情却不失风采。

县长像是受到了惊吓,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眼神里难掩愠怒。

人们被她的反应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要说,还是县长反应快。

他清了清嗓子响亮地说:“看来这人确实疯得不轻。”

众人纷纷附和:“是,疯得不轻。”

县长又看了眼大爷,说了句:“赶紧把人弄回去,可要看紧了啊!”

众人再纷纷附和:“是,弄回去,看紧了。”

沈栋梁收养疯女的事迹越传影响越大,没多久竟传得桦林市里的领导们都知道了。可他的风光却换来了县长的惴惴不安。他们两个又开始频繁见面。只是,这次他们不是趴着耳朵说话,而是大吵大嚷。有一次,人们看见这两位老战友差点动起手来。

奇怪,可真奇怪!

没多久,一则二十年前的寻人启示重新登上了松河日报。照片中是一位面目清秀、让人一看便觉得有几分熟悉的女青年。她是谁呢?这么大的人怎么能说丢就丢呢?这是遇上人贩子被拐卖人口了……茶余饭后,街头巷尾,一时间多出了很多关于她是谁的议论声。

“你们看,这女的像不像沈栋梁家的那个疯女。”人群里突然有人尖声地说。

“是啊!我说怎么这么面熟呢?”

“可不是吗,越看越像!”

“都说那疯女娘家离得远,大家谁都没注意过,可别是沈栋梁从人贩子手中买下来的女人吧……”大家被这玩笑一样的猜测吓得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这么说,人是被他打傻的?那满嘴的牙……半截舌头……”

“你们还记得他是怎么打那条大黄狗的吗?还有王麻子,想当初可被他给收拾得够呛!”

“早就有人说他是笑面虎,听说他手上有横纹,是个断掌……”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附和声更多。

“王麻子被他扎完以后,没多久就死了。据说死的时候,一双眼睁得老大,像是被吓死的。”

“这还没完呢,有人说王麻子的骨灰火化完了都是黑色的。说他死于中毒……啧啧啧,这人活着的时候就像个畜生,死的时候也是够惨。”

“一个孤老,死就死了,谁注意他骨头是黑是白……”

“大黄狗怎么了?”一位卷毛中年人直着脖子问。

“哎呀,没见过这么通人气的狗。那夫妻俩没了以后,它天天在站前趴着等他俩下班。听说被沈栋梁给打瘸了以后,没多久就上了不老谷了。还经常有人看见它隔三差五回城里垃圾箱里翻吃的,吃饱了后还叼一些吃的返回谷里去。”

“要说这狗啊,也真可怜!主人活着的时候对它好,它能记一辈子。主人失踪了,小主人不当家又寄人篱下,它可不是没地方去吗?”

“你们说,沈成梁夫妻俩真去桦林了?”

“我看不像,再浪的父母也不会这么不负责任,把俩孩子放在哥哥家一趟都不回来,怎么想都不附和情理……“

“那两口子多稀罕孩子啊,他家孩子爱吃饺子,他们夫妻俩下夜班经常往回拎饺子,竟买肉馅儿……”

“不能细想,越想越有问题。这人呐,都过好自己日子得了,人心难测啊……”

众人散了,坐在人群里听随身听的王阳摘掉了耳机。

他把录好的磁带调整到噪音最小的模式,连同随声听一起寄到了内蒙。

落款是:嫣红(收)。

与此同时,监狱里传来坏消息:小军死了。突发疾病。

而告诉沈墨这则消息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大爷——沈栋梁。

他的信件落款是:沈墨(亲启)。

看来,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七  归来

一大早,鸟儿还在雾气里啁啾。一声一声,饶有节奏。小城松河却突然炸开了锅。

一群群举着长枪短炮的记者围在一个弯腰的老太太的周围,他们浩浩荡荡地堵在了沈栋梁的家门口,大声地喊着“放人,放人!”浩大的声势惹来了众多警察,他们看到老太太手中举着漂亮女孩的照片和二十年前沈栋梁的亲笔信。纵使沈栋梁想拼死抵抗也是不能了。

他环顾了一眼四周,竟然有一丝满意掺杂在复杂的神情里。他低下头微笑着把钥匙交给民警,一阵风吹来,花白的头发顷刻在他光秃的头顶上垂下来。他的脸上随即荡漾出如释重负的轻松。

办案民警缓缓打开了后厢房的大门。

“啊!”

众人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人们看到了那个半疯的女人几乎是半裸着身子被一根手指粗的铁链给拴着。铁链的这头锁在床头的铁架子上,另一端则直通女人的锁骨。

那黑色的铁钩径直穿透了她雪白的身体,画面显得异常突兀,直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望着突然出现的众人,疯女的目光由空洞转向慌张。可她叫不出声,手捂着胸口急剧地喘息,好似受到惊吓的纸片人。

房间的四面墙上,贴满了沈墨从小到大的照片。从孩童时期到少女时代。她规规矩矩地穿着各色的花裙子,不苟言笑的小脸让她看起来像橱窗里摆放的洋娃娃。最靠近床头的位置上贴得是19岁的沈墨的半裸照。人们倒吸了一口凉气,照片上沈墨的神情和此时的铁链女几乎一个样。沈栋梁这是把前妻当成沈墨给霍霍了?!

颤抖的瞎婆婆此时却再也坚持不住了。她棒子一丢,率先昏死在了闺女的身旁。

这是一场足够引起强烈轰动的案件。派出所里昼夜审问,工作人员的工作本做了如实的记录。对囚禁前妻的事实他供认不讳,可他说自己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复原之前,阴差阳错的一个机会,他认识了前妻。一见面就被她高挑出众的外表打动,聊起天来才发现她性格单纯,不谙世事。他想着把她带回老家过安稳日子,虽然不能和弟弟成梁夫妻俩的优秀媲美,但作为一个复原军人,如果再找一份体面的工作,他的人生也就别无他求了。

不曾想,他带着漂亮媳妇回乡的消息还是惹了某人的眼。尤其当他找到战友,谈及工作的时候。战友暗示他,上面有个大领导相中了他媳妇,如果他能做出牺牲,一切都好商量。

现实就是这样,总在不经意间就给你一场考验。而他最终选择了走捷径,让前妻做出牺牲。果然,工作问题解决了,连带着战友也因为办事得力一起沾了光当上了主任。

可前妻是个直性子,总拗不过这道弯,经常睡到半夜,忽然起来发疯,动不动想扯开嗓子找地方说道说道……他和战友害怕了,这才把她给关起来。可她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关起来势必会闹,他们又开始想出一些非常手段来禁止她的发声。

战友爬得高了,胆子也变大了。他怕事情败露曾三番五次提醒过,干脆把前妻送走或者直接做掉,可沈栋梁不同意。他忘不了刚认识前妻时的样子,那时候,她单纯得像一朵小白花……他说,眼下的一切都是他的不得已。舌头是最早减掉的,怕她到处乱说话嘛。跟战友提出来的方案比,好歹给她留住了一条命。

还有,他恨战友。表面上他在帮他,实际上他也占过前妻的便宜,前妻再疯也会在清醒的时候跟他说明一切。留着她,对战友始终有个威胁。

他发达不敢忘了我,他发财也不能少了我。呸!什么他妈领导,兄弟,都是假的!都是禽兽,畜生,有便宜就占的王八蛋!

被剃了平头的沈栋梁出现在了人们的视野里。人们这才发现,这位平时神气十足的工会主席不过和街头巷尾上最不起眼的小老头一个样。

法庭上,一身正气的工作人员在陈述案情的时候,他听出了异样。通篇的陈述说得都是对他不利的话,老领导和县长战友的事情却只字未提。他脸上露出了早知如此的阴骘笑容。

正当审判长准备落锤定罪之际,他大笑着喊了一声“且慢,还有好戏没完!”

“你们不想知道我弟弟沈成梁夫妻俩是怎么凭空消失的吗?说他们去桦林发展的鬼话骗骗年幼的孩子还可以,这么多年过去了,如果孩子还活着恐怕也早都不会信了吧!”他把目光漫无目的地瞥向观众席。

众人哗然。旁听席里的“嫣红”和王阳激动地把手攥在了一起。

“那条大黄狗确实没白养,他可不是白养狼。这些年我把心中的所有不顺全都放在了弱小听话的沈墨身上,虽然我一直在克制着自己,但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要不是那天它出来保护沈墨,我真不知道自己还有那么丧心病狂的一面……瞧瞧,我又何尝不是一个畜生?!”说完这些话,沈栋梁一整个涨红了全脸。

“长江后浪推前浪,今天呈现这局面,我虽败也有荣光,终归让我们沈家赢了一场。”

人们都觉得,沈栋梁疯了。人们听到这些话虽说如遁云里雾里,可还是觉得他简直比魔鬼还魔鬼。

“你们以为,我那位当县长的老战友是靠着自己的工作能力平步青云的?!87年那场矿难偏巧我弟弟、弟妹就在那起矿难突发前侥幸先逃了?矿上的人都知道,安全事故超过10人就得上报,偏巧咱们矿死的人数就是9人?不是10人、11人?

这些年他给我的那点钱供一家老小吃喝是没问题,供沈墨弹钢琴也没问题,那他自己是不是赚得更多?多得可以给他的高升之路铺道?这些年,升官发财的事他都一个人占着,哪天出事他再一推干净!我要是不留这一手,他还真以为自己有那么大的神通……”

沈栋梁的慷慨陈述还在继续。可休息室中,县长却突发心脏病,被紧急送往了医院。

陪审庭团中戴着鸭舌帽的“嫣红”狠狠地咬着嘴唇,泪水早已流了一脸。王阳紧紧地攥住了她。用手向下按着她,以免她抖得太过明显。

因为事发突然,法庭进入休庭阶段。大量的媒体记者把最新近况发向了各自的单位平台。

案件惊动了桦林市局,他们直接接管本案。警车连夜出动,警员全副武装押着沈栋梁出城、上山,向着传说的不老谷奔去。

王阳和“嫣红”也换上了一袭黑衣,他们和夜色融为一体。

那是怎样狭长又崎岖的一条山路啊!人们走得跌跌撞撞,呼哧带喘,腾腾的热气在每个身影的头顶上升腾。

在幽深的山谷中,阴风阵阵袭来。警员们即使荷枪实弹也免不了忐忑和紧张。终于找到了那个被冻土环绕的岩洞,拿开周边的层层掩护,手电筒照进去,人们再一次被眼前的情景给震慑了。

那岩洞甚至可以用十分热闹来形容。

洞口边堆满了经年累月的垃圾。仔细看,那些全都是可以进嘴的吃食。岩洞里边依次坐着一位瘦高的古稀老人和一对近乎破碎的青年夫妻。在夫妻俩的脚下,躺着一具几乎褪光了毛的瘦狗的身体。它佝偻着变形的右腿,躺得却很安详,仿佛睡着了一样。

                 

                八 大雪无痕

终于等来了那场积蓄已久的大雪。对有些人来讲,它长得像是用了一辈子的时光。大雪下得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像白花、像精灵,摇摇晃晃,从天堂直入人间。

小凉河的表面已经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可仔细分辨,还是能听到有河水在暗处涌动的“叮咚”声。

站前的大馅饺子馆里,坐着一对十分养眼的青年夫妻。他们刚刚结束自己的工作,正哈着热气搓着手等待着饺子出锅。他们在小声儿地讨论着什么,不时地甜蜜对视一下,他们脑海里想的是要把饺子尽快带回去,趁着熟睡好好地稀罕稀罕一双怎么也亲不够的儿女。

雪花落到了窗前,顺手还引来了美丽的霜花。火炕上,一对睡熟的姐弟正紧紧地相挨着。他们的睫毛浓密纤长,在灰色的晨曦中微微抖动,红扑扑的脸蛋配上轻微的鼾声让人忍不住想钻进他们的梦中去望一望。

家里的小黄狗正在使劲儿地顺着狗洞往出爬,它要去迎接它的主人了。他们的手里一定拎着两兜热乎乎的饺子吧。它使劲地摇摆着卷卷的小尾巴,跑得近乎雀跃,哈出来的口水里是对今天美味的向往。

雪花又飘去了北厢房。美丽的姑娘正在玻璃窗前欣赏着自己高挑的剪影,她就要在城里安家了。想着想着,她就低下头甜甜地笑了。

相似的笑容也出现在了老夫妻的手中,那时的照片还是那样地清晰、动人,他们的女儿就要有个好归宿了。她一定会过得幸福无比。

王阳的卷发上也挂满了片片雪花。他干脆仰起头,张开嘴,任飞舞的雪花调皮地钻进去。他把它们当成冰糖块儿给一口咽了。

顷刻之间,大雪覆盖了整个松河。

天地苍茫成了一片,好像有很多事发生,又好像压根儿就没人来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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