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rri 是我的芬兰 “屋友”,更准确的说,我是他的房客。
刚到屋子的时候他不在,Tobi 领我进去的。Harri 住在一间大概有70平的木屋里,其中一半的面积给了配备桑拿房的卧室,厅里有一张温暖的深灰长毛地毯。楼上有两间小卧室,我和他一人分一间。Tobi 边和我介绍屋内配置的时候边皱眉嘟囔:“ 怎么这么乱,不是跟他说了要整理吗。” 沙发上凌乱的衣服,桌面上摆着开了包装的巧克力,这种生活化的摆放其实让我很亲切。
后来我才知道 Harri 的凌乱不是因为他不欢迎我,而是因为他真的很忙。
Harri 是农场里可以带人做长途越野的四位领队之一,拉普兰的冬天是他的忙季。一个星期里会有一到两次的雪地长途越野。而我来的那天正好是 Harri 出门越野的第一天。在来到拉普兰的第三天我终于见到了木屋的主人。
Harri 和他们的队伍回来的时候我在屋子里和 Nill 闲聊,Harri 和其他领队踏着风雪推门进来。等众人抖完雪,卸下大衣,我和 Nill 才围上去。Harri 一下认出我就是他屋友,友善地笑笑,问我住得习不习惯云云。Harri 和我见过的拉普兰人一样,有着动物的气息。Tobi 身材圆胖,爱说笑,像浣熊;Yuka 身材高大,为人温和体贴,像驯鹿;Teri 叛逆干练,像机灵的狐狸;Sana 漂亮柔和,像马…… Harri 头发是棕褐色,凌乱。身材纤长,却有着和其他部位不相符的圆圆将军肚。他眼睛很大,平时老觉得好像被怒目而视。鼻子很高。说话语速不快,一般很少反复询问,做事果决。他像一匹狼。
我起初觉得 Harri 不好接近。不过 Nill 总是在说 Harri 如何如何厉害,比如他有很高的训狗技巧和野外生存能力等等,而且如果 Nill 正巧在他木屋外工作时他会邀请他进来喝咖啡。这些事例让我觉得 Harri 可能是个外冷心热的人。
后来发现确实是。和我见过的大部分芬兰人一样,他可能不经常主动,但是别人有问题他一定会认真回答帮忙解决,熟了之后才会主动打招呼。我每天 “下班” 后回到小木屋都会和 Harri 聊些闲天,比如有没有狗狗不乖,今天天气好不好,出现极光概率多少。
只有当 Harri 在玩 Facebook 的时候我会保持缄默。如果这个木屋里有比除了人之外对 Harri 更重要的东西,那一定是电脑和 WIFI。Harri 在越野路程中认识了很多顾客,而且顾客都会主动要求加 Harri 好友来表示对他的喜爱和感激。他除了工作以外大部分时间都在网络和顾客交流或者回一些顾客的询问邮件。在这段 “网络交流” 的时光里,Harri 一直很专注,除了偶尔发出几声轻笑就是敲击键盘的哒哒声。我有时会心想如果农场没那么多工作的话 Harri 会不会是一个 “宅男” 呢。
Harri 大概比我爸小几岁。不过我们的日常交流更像兄妹一些。我们会一起喝芬兰当地的伏特加(后来我才知道大部分人喝伏特加都加了汽水),都认为芬兰的巧克力世界最棒。在有不同观点的时候他只是笑笑,保持自己的观点。Harri 一直保留着人性中自然的一部分。
我们的第一次讨论是关于 “巴结上司”。Harri 之前在工厂工作的时候认识一个中国人,他觉得这个中国人一直小心翼翼地不得罪任何人,见到上司像老鼠见到猫一样,这个样子太可笑了。Harri 觉得工作是工作,私人关系是私人关系,和上司不成为朋友也没关系。上司不能因为他不喜欢这个人的某些不影响工作的个性辞了一个人。我说当两个人能力差不多的时候上司会提携那个关系好的人,或许在某些考核时会给关系好的人更多帮助呢。Harri 露出招牌 “我可不那么觉得” 的笑容不置可否。后来他提到他在工厂的发展受到了一些限制,不过他不觉得是人际关系的问题,主要还是因为他大学没毕业。而现在觉得没在工厂继续发展是件好事,因为他自己做事业,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用讨好别人感觉很自由。”我天生注定不是办公室男孩。“他面露骄傲地说道。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农场也是属于 Harri 的,其实我在做的事就是和上司 ”掰腕子“。那场辩论我最认可的一点就是 Harri 确实不是办公室男孩,他属于大自然。
这位野生男孩,冷峻的表面下藏着一些疯狂的世界观。
那是一次关于 ”金钱“ 的讨论。那时我在一些无聊的芬兰语频道里挑了个英语节目,讲的是俄罗斯暴发户在伦敦的一些故事。因为我喜欢伦敦,就停留了一会儿。刚看了五分钟,Harri 发出了轻蔑的笑声。我疑惑地回头看他,他示意我继续。又过了五分钟,Harri 发出无法克制的嘲笑。他一边笑一边喘着问我:”你喜欢这些吗?“
”这些是什么?”
“就是这些有钱人”
“有钱没什么不好”
Harri 突然有点生气,他指着屏幕瞪着我说:”这些傻X什么都不会就知道花钱。“
”不会挣钱哪有钱花“
”有钱会让人目中无人,而且看不到一些事实真相。比如有钱了就有很多女孩喜欢,但是这些女孩不是喜欢这个人,而是喜欢这些钱。“
”人穷是很可怕的“
Harri 突然意识到一个真相,我不是芬兰人,我来自中国。中国有很多穷人而芬兰没有。所以我厌恶贫穷是有原因的。贫穷确实会死人。他语气缓和了下来,跟我说:”我没见过穷人,来这里玩的都是有钱人。所以我不理解穷人的苦。但是让我选我还是不会选择当有钱人。“
我觉得有点无力,皇帝对着路边饿死的人问随从 “何不食肉糜?”,随从能解释什么呢。我再一次声明了我的观点后生气地扭头盯着屏幕。
“我希望美国毁灭” 背后 Harri 幽幽地说。
我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他。Harri 眼神透着一丝疯狂,他谴责美国一些贪婪的人为了自己赚钱把全世界经济都拖进去,美国只知道消费等等。他说:“黄石国家公园有一个很大的火山,一旦爆发,整个地球大部分都会面临灾难。而美国会变成一片废墟!”
“可是你的亲人朋友也会因为这场灾难而死”
“没事,我不在乎。这个地球本来人类就太多了。如果我没死,我会救他们的。”
这回换我沉默了。我在想如果发生了可怕的灾难,所有现代设施被毁,人们回到荒芜的自然。我们该怎么办?什么衍生品、期货的意义都不复存在。只有具有野外生存技巧的人会活到最后。Harri 还在说着一些未来有可能会发生的自然毁灭。而我一直沉默地想着,野外男孩和办公室男孩谁会活到最后,办公室男孩的生存意义之类的问题。
我这个办公室女孩也会在灾难时死亡吧。
第二天我们又开始友好地讨论其他问题,我特意让自己忽略自己身边其实住着一位 ”极端主义者“。这段讨论我也没告诉 Nill。不论 Nill 知不知道 Harri 的价值观,Harri 还是 Nill 心中的大侠。
我一共在拉普兰呆两周,在最后一周我知道 Harri 在申请加入北极点的越野导游。我们已经在北极圈里了,然而 Harri 觉得还不够,他要见见北极熊。
在我离开前三天,Harri 收到了邀请。他即将成为北极点导游的一份子了。他开始查当地房租,考虑未来三年租房好还是买套房子好。Nill 对 Harri 的职业规划很羡慕,Harri 的大侠形象越来越高大了。我觉得 Harri 似乎在找寻一种生命奥义,关于在极端条件下的生存智慧。或许在黄石公园的大火山爆发后北极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呢?
回到学校后我开始忙碌我的论文,拉普兰的一切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只有脑海中偶尔划过的美景提醒我确实去过天堂。
有一天我闲下来,登陆 Facebook,看到 Harri 最新发布的白茫茫的照片,以及他威风凛凛的佩枪照。底下是 Harri 和他好友热情的回应。我边想象着 Harri 躺在沙发上,把笔记本放在他将军肚上微笑着和好友互动的场景边给 Harri 每一张照片点赞。
Harri 在 “为" 我,"为" Nill,"为" 所有来过拉普兰的顾客们过着特别亲近自然的生活。办公室男孩女孩们只能看着野生男孩在屏幕里飞奔,敲击着键盘表示对这种生活的向往。
而野生男孩呢。或许在期望用一场灾难来让我们醒悟——什么是应有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