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短篇 | 宿仇

- 文/陆长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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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槐序时节的人间尚还眠的半醒,春风细细,恰似多情女儿桃色的唇峦,吻醒了落霞峰的千万株槐树,于是鳞次修丽的枝蔓渐次抖展而开,远远望去,簇簇黄白的瓣蕊腾滚如白浪,缀满山的翠色裙,邀姿献媚,欲争孟夏的第一缕日华。山涧之中,穹冥呈燕尾青色,断云凝霭,沥下愁雨如丝帘,翠峦叠嶂,浮岚飞翠,细云闲闲地踱在半山腰,与乳色的山雾纠缠不清,裁织冰绡一面,堪堪掩去山之神女的丰容。

陆长君沐在游丝落絮里,一袭红衣艳的如杀败的牡丹之血。她身段娉婷,韧比花枝,莲步似踏风而起,手中一柄薄而亮的软剑被她舞得如水泄千钧,银河奔泄,横扫落叶成雨。不远之处,广袖玄袍的叶舒玄正席坐在一树槐荫之下,闲看那崖边的红衣之人挥刃斩下春花万簇,他唇边虽挂着笑,宿于身侧鞘内的佩剑步光却轻吟杀意,剑光暗涌,几欲喷薄而出。

她身处断崖之缘,为他舞一场惊鸿。而他,只需轻轻浅浅地几步,便可箭飞而去,推她坠入深渊万丈;亦或是剑出如雷霆,亲手刃开她骄傲又脆弱的雪颈。

剑通人心,叶舒玄清楚地听到步光在不满地低吟,却终究还是犹疑了。

他微眯起双眼,一时之间,那明艳鲜活的身影恍若幻做红华纷扬如雨,在他那原本晦暗阴霾的世界里,落成了遍地刺目的猩红。

情、恨、生、死——

出剑只在一霎时,白龙狂啸一声,忍抑了多年的步光剑压身而去,而那红衣如血染的人辙才回身相看,唇勾的释怀,予了那执剑之人一记清澈动人的笑容。

青山带水天与碧,两岸翠峰屏展而开,孤鸦与猿猱齐齐鸣吟起一只凄凄切切的悲曲,空谷传响,哀转久绝。出剑的那一刹那,叶舒玄的眼前似有天光万丈乍然而泄,凝视着那即将毙于他剑下的猎物,飘身而进的叶舒玄恍然间生出了一阵错意,仿若这一剑霜寒将以切金断玉之利,劈断二人孽债深重的情劫,劈开那痛苦而又甜蜜的曾经。

雁列成行。

是春,归来了。


不知是谁曾说,当舟放千川时候,如遇霜天峥嵘,山峰退隐江上,便可在那蓬蓬青绿之处,逢到一生的欢喜。

叶舒玄初遇陆长君的时候,便是如此。

杏月里,昊天如洗,江河开化,冰雪已融,而冬的影子还在,大地却尚未从岁暮天寒之中转醒,举目还可见零星的皑白,琼屑似的散碎在人间各处。

漫江碧透,远山如女儿似扬似颦的眉黛,其时春之娘子尚未踅来,群芳凋敝,万艳敛蕊,玉带江的两岸只偶有瘦梅乱点,瓣萼艳而不肥,凌霜傲雪,红的苍凉而寂寞,说解不清的孤清与寥落。叶舒玄枕臂宿在一叶乌篷船里,望着天上的游云出神。他不撑不筏,只任那舟漾荡在层层叠叠冰冷明净的清漪里,如逐水飘零的落叶,顺着堪堪冰噬的玉带江淌往不知何处去。料峭春风吹酒醒,他已微醺,手中酒葫芦里的桂花酿已所剩不多,颊侧虽泛着酒色,神明尚还清醒着,步光剑静静躺在他身边,宛若一个忠诚的仆友伴在身侧,一同任岁月放逐到天的尽头。

天水茫茫,江水转流之处,冲积出浅滩如窝,卵石是散缀在清波下的星子,日光一照,便泛射出七色的霞虹。叶舒玄撑腰坐起,闲看着踮立在白渚之中的野鹤在芦苇荡里捕食,顺便看那远处为人追杀之人,将如何毙命于这青山碧水间。

那是一尾红裙如血,自远处蹒跚而来,淋漓下遍地刺目的血色。她显然已历过一场恶战,一袭红裙为血色绛染的分外刺目,她的体力已是青黄不接,脚步凌乱,剑也握得不稳,只是她似乎很是硬倔,犹还苦撑着一把傲骨,却也不过是勉强刃杀了几个追兵,便一头栽入了冷煞人的水洼里。

叶舒玄本不欲去管,欲任那受人追杀的女子死于乱刀之下,亦或是窝窝囊囊地,淹死在末冬的寒江里。

冷情江湖,生杀本该由天命。

可是叶舒玄也不晓得彼时为何会为她出剑,为何会在那些人的刀剑乱劈如雨时心急如焚。许是他不愿那么美的女子死于仇寇之手,许是他欲知她该如何偿报他这救命恩人。叶舒玄心中杀意升腾,佩剑也兀的一阵雷鸣,而后人便已自江心的小舟飞身蹬上了彼岸。步光一出,八荒内外莫与之争。叶舒玄剑随心走,神勇无比,斩的干净而果决。那群追杀她的人武功却是不低,他于是任内息大振,飞沙走石劈落寒梅如血雨。他无暇不顾自己是否会真气乱走,只是无心恋战,眼底森冷,霜刃锋寒,手上如握飞星流电。他知道,那重伤的人尚还面溺在江水里,他若不速决,怕是她不是淹死,便是冻死。

野鹤长唳着挥振双翼钻入云团里,岸边恰是新开了丛生的寒梅,星星点点着,血冶各处,只那遍地的梅瓣却不曾有暗香浅动,反倒有些刺鼻的腥。自叶舒玄抽剑逼上彼岸,到他伏身伸臂将那栽倒在江水里的妙人捞起,竟还不到半盏茶的功夫。

叶舒玄寻了块干燥的地方让她平躺,那人玉身僵冷如冰,紧闭着双眼梦得深沉,仿佛已死去了一般。于是他情急,未及细想便掐开她的嘴,吻了上去。他分毫不吝,将浑厚的内息渡与了无数,直到她呕出了好几口江水,叶舒玄方才听到自己的胸腔处传来凌乱又沉重的心跳。

那一阵没来由的情急,乱得他失神。

他将那湿透的人重又抱起,垂目细观她精致的容颜。她的面色白的可怕,如雪如纸,憔悴的让他的心弦狠狠一抽。许是因伤重,连梦都是痛的,她芳唇嗫嚅着,似乎在哝呓着什么。她的翠眉很是纤挑,像是骨细的梅枝凛凛蹙起,碾不断压不折的顽艳无双。她紧阖着双目,睫羽轻颤如黑蝶抖动的双翅,只是这翅遭了霜打,浸透了水,湿漉漉淋漓下连串儿的水珠儿,一时让人分辨不出究极是水还是泪。叶舒玄不禁在遐想,若她睁开眼牵唇挽笑,该是怎样天地失色的景象。

命运排布他迢迢而来,排布他遇到一个狼狈潦倒的她,可他却不曾杀她,似乎跨越天青垂水,跨越旖旎山河,全不过是为了这场知遇。

叶舒玄抱着那人点地而起,足掠碧水微澜,重回小舟。

那一晚江清月明,也不曾起风,小舟漾在玉带江的怀抱里,在明月皎皎的目光下悠悠越过千重万重的山峦。叶舒玄拥着陆长君滚烫的身子宿在舟舱里,夜的山涧静得寥落,偶有几声孤鸿的悲鸣自远山传来,惹愁了行路人的眉眼。打下竹帘,叶舒玄借着昏黄的烛火凝视着睡梦中的她,他修长的指勒过她的眉、她的眼,划过她瘦尖的脸廓,而后落在了她的唇上。

适才渡气之时,他借机尝过她的唇的味道,又或许他只是为了吻,方才慷慨了起来。她的唇柔软而嫩,被江水浸得微凉,尝起来便如缀满了露水的花瓣,冷而甜。她负了内伤,口中含血,鲜血的苦涩借着交缠在一起的口齿蹿入他的唇尾,于是这冷而甜中又裹带了几分涩。这滋味引他好奇,他好奇若来日他的步光穿透她的心肺,若她的血喷涌在他的衣襟之上,她的唇尝起来会不会更加的苦涩。

那样的她,最引他神往。他欲征服她,让这个无双披靡傲骨铮铮的女子心甘情愿地对他袒露忠诚。


陆长君再次苏醒是在两日之后。薄明时分,玉带江款旖着的青涟媚抚着乌篷船斑驳的身躯,霜色的银花为曜光一渡,便摇身成金色的叠纹,那叠纹漾浪在陆长君苦痛的梦魇里,任她随流波飘逐,溺堕在流水淙淙的私语里。日华自竹帘的缝隙流入舱室,撞进了她紧阖的双眼,而后又自她的眼中流泄而出,滚烫在她明艳的衣襟上,化作金丝一缕,勾缠上她纤细的尾指。

陆长君在春阳的垂吻之下悠悠醒来,高热已退,伤势也有缓解,佩剑飞水正躺伴在她的身旁,而那救她性命之人,正盘坐在舟头,就着舱外山明水秀的盛景,饮着一壶刚刚温过的桂花酿。

剑出只在眨眼之间,血魔陆长君的飞水软剑,果真不负盛名。

利刃横在喉头,叶舒玄却危坐不惧,不躲不闪。陆长君心头一颤,手上随之便泄下了三分力道,一时之间进退维谷,竟是起也不是,落也不是。

她的剑饮过太多的血,是故她也见过太多张濒临死寂的面孔。任是多么专恣跋扈的人,在她的水刃之下皆难逃栗栗失色的窘蹙。仗剑多年,她自然知晓江湖生死的法则,这般临危不惧,若非底牌在握,便是胸有成竹。

只是这许多年,尚未有人得以挡抵她的剑。

叶舒玄悠悠吞下最后一口桂花酿,而后懒懒地抬指挡开她的水刃,不羁的眉眼带着笑静静地望着她,将她这个嗜血薄情的魔头死死地困镇其中。他邀朗月清风入怀,翩翩如玉,风逸无双。至此落梅天长,芳心已负,那人剑未出鞘,她却已在无声无息之间溃败无遗。

“世间女子向来最看中贞德。叶某救了你的命,当是你的恩人;为你渡气之时又吻过你的唇,如此便是你的情人。恩与情并重,便是郎君了。姑娘,莫非你尚未妆嫁,便要弑夫不成?”

语不惊人死不休,她先是一怔,而后便是羞愧交加,又气又急,雪容登时有红霞飞染,然而在她几欲再次剑挑之时,那人却先她一步,步光剑不出则已,一出便轻轻松松地打落了她那让整个江湖为之震动的飞水。

叶舒玄倾身压上,将杀意凛凛的她抵在舱壁上,笑意正浓的星目之中刻满了她的倩影,一个红衣顽艳、一个世人口中冷情嗜血、却在他面前只得气愤如小兽的她。

“陆长君,切莫妄动,我杀你,不过举手之间。”

可是他不欲杀她,只因他深知,这世上尚还有另外一种雪恨的法子,比一剑杀了她更让她痛不欲生。陆长君不怕死,这一点叶舒玄从一开始就知道。

陆长君竟真的僵了一时半刻,有那么一瞬,她看到倒映在他瞳眸中的那个她失足跌落,跌落在他的雨过天青里,跌落在他的星河滚烫里。

“你究竟要如何?”陆长君的眉眼清明寡素,冷若霜雪,恰是一汪冬末的玉带江,融融泄泄,却提不起半分温度。

“要你偿我救命之恩。”叶舒玄的眉目蓦然间竟温和了下来,软若春光点注,有暖风十丈,欲暖醒她心底的玄冰。

“命在这里,你拿便是。”

“杀你,无趣。陆长君,我要你的柔情似水,你的情真意切。我要你以毕生相伴来偿。”

“陆长君,我要你、爱上我。”


陆长君十分不懂叶舒玄为何单单挑中了她,人世间有万千好女子,她是最不配他爱重的那一个。只因她杀孽太过深重,且生来薄情寡性,这一身玉骨已蒙尘,冰脊上是压身的血债,她是这世上人人唾骂的女魔头,她的飞水很不干净,一轮春秋迭替,竟未有多久时候不曾渴血饮血。

叶舒玄只道这皆与他无干,他只认她是这世上最般配他的人。

“你的剑快,虽不如我的快,却也是天下第二的快。”

落霞峰上,赤日跳辉,翻霞浓烈。叶舒玄盘膝而坐,步光枕在他膝头,他爱怜地抚过佩剑雪亮的锋刃,眼底落满了珍悯,仿佛手抚过的不是剑而是爱人的脸廓。在他身边,是欲逃走又第四次被他追回的陆长君,她很不安分,于是他索性出手封住了她的穴道,只留下她朱红的唇可动,陪他聊天。

“这世上,只有姑娘可配叶某。”

叶舒玄弯了眉眼,转头看向身边的人,那是他挑中的女人,是他无论如何也要驯服之人。陆长君似乎已习惯了他的不可理喻,一双飞挑的媚眼里溢满了雪冷霜寒。她确是很美,名副其实的江湖第一美人,不仅如传言一般狠辣阴毒,且风华无双,容色姣妍,媚艳卓绝却自矜风骨,不居寻常女子那般玉软花柔,不过于水长天阔之中遥遥而立,便可于不动声色间杀的江山无色。只是传闻似乎更刻薄了些,人人都啐骂她的狠毒,却鲜有人提及她的皮骨,偶有提起,也是冠之以妖孽二字。

“我的长君,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也是最擅剑术的女子。步光飞水,雌雄双绝,你我二人乃是龙凤佳偶,你若要嫁,也是非嫁我不可,可是自古以来,这事都是由男人来做。”

玄衣如墨的叶舒玄眼底藏着笑意,还有几分明晃晃得占有欲,他贴近那动弹不得的人,却不曾有所轻浮,只是单手揽上了她嶙峋的肩骨,体贴又庄肃地留予她了几分严尊。

“叶某若要爱,必爱你这样的女子。”

陆长君冷冷一扯嘴角,似乎并不为他的盛赞所动:“这话却是不通了,仅凭我的剑术麼?可我若是男儿身呢?”

“那便杀了你。我最讨厌这世上有人与我平分秋色。”

……

这席话并未暖化一个自风饕雪虐之中艰难伏出的女子,看遍人心轻贱与世态炎凉,她是流徙在这天地间的弃儿,是为神明浑忘的一叶枯黄,是飘零无依的蒲草,早已对人世间的纸短情长嗤尽了不屑,也痛恨所谓的长相厮守。天地华宇间,她只信任那根缠于她腰际的软剑,连生死都早已被她抛却天外,留下的不过是一颗枯死的心脏,和一副背负了千桩宿仇的四方游走的空皮囊。

是故当叶舒玄第五次捆了她的时候,那红衣的女子竟骤然大动内息,欲冲破周身多处大穴,自废经脉。

叶舒玄大惊失色,慌乱之中劈出一剑掀翻了欲自绝于他面前的她,陆长君伏于地上,浴一身霞飞如血,双潭冷若冰封,唇角沥下的猩红为夕曛的烈焰一点,滚烫到几乎灼瞎他的双眼。

他竟从未想过,她的性子竟已决绝到了如斯地步。决绝到万千愁怨皆已点凝做瞳中最后一滴涸尽的血泪,决绝到了情与恨皆被她丢掷在足下,任其腐朽糜烂在了她晦暗无光的风月里,此后杀人亦或是自杀,她皆已无畏无惧。

那一晚,叶舒玄未发一言,不过默然地解了囚捆她的绳索,任那抹血雀似的丽影隐没在了隐月惨淡霜白的雾影里。

他在她消失的地方站了许久,亦不曾离去。


叶舒玄不再步步苦追陆长君,他化身为她裙摆边一只孤独的影,任她的花影重叠,瘦尽春光,茫茫碧落,亦远亦近。她走过的每一寸水碧天长,看过的每一抹岚翠风烟,皆留有他的痕迹,有他的遥遥相望。放鹤山岛,四时之花,那个默然伴从于她左右的玄衣男子于无声无息之间温热了她那绝望而怆悲的生命,陆长君的眼底不再满堆着刺目的猩红与破败的尸骨,她飞挑的凤眸里开始焕映出这世间的别样斑斓。

叶舒玄实在太过缠人,缠到陆长君近乎没了脾气;他虽缠人,却再不曾强取,于是陆长君便是有脾气也无处可泄。

她去索仇敌的贱命,竹林深处落叶纷扬成雨,飞水剑灵动如蛇,浪泄千里如玉带悬河,奔腾不息。她剑尖轻挑,穿林打叶,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潇洒又优雅地取走了数条性命,而那玄衣如墨的人便卧在不远处的竹冠里,半眯着慵懒的星目带着赞赏地睐她,还不忘鼓鼓修长的双手。

她漂泊无定,浪迹天涯,不得片瓦遮风挡雨,多数年来已习惯找寻山洞或者树梢和衣而眠。当天光欲晓时候,她总能自半眯起的眼缝里窥见一尾玄衣如墨正于不远之处拭剑,如此日久天长下来,连梦也心安了许多。

她爱落霞峰烂烂的辉光,有血色的霞飞如绮,日华碎如金屑,赤与金交叠在一处,恰是打翻了的一钵金粉臙脂,染花了她红的嚣张的裙摆。她甫一抬头,便看见那一尾玄衣立在光芒极盛处出神,却不曾抬眸看她。

她追逐着他的日月星河,而他追逐着她的裙浪如霞。可叶舒玄却不曾在她路遇仇敌浴血而战时喝剑而出,她素来最不喜旁人插手她的事,他近乎冷漠的几分敬重,反倒邀买到了她的几番真心。

有那么一时半刻,她恍然生出错意,好像这淹蹇的一生总算得了神佛的悯怜,于是神佛欲渡她,而他便是来自彼岸的信使,是她的接引人。

为仇敌弑于剑下的师父在行将就木之际曾与她说,用剑者一旦有了情,剑便不再快利,只因那从髓骨撑持而起的冰霜之心,早已为情之鸩毒淬糜的筋酥肉软,如此,持剑着最后的结局,不是自杀,便是被杀。

可若她三生有幸,或许能遇到一个将她的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之人,她不必再杀伐决断,挥剑饮血,只需蹁跹成一场惊鸿,让她的剑花钩织成最美的舞曲。

可是陆长君从不信自己会有那般幸运,是故当无数仇敌再次寻来之时,她几乎已捻算到了身后之事。

那是来自远疆的一个善于用毒的门派,八年之前,十五岁的她举家为彼时在争武林之雄的江南晏氏一族所灭,她的母亲便是为这些远疆之人的毒针所害。这群人为了向未来的武林霸主邀功献媚,竟不惜让一个温柔慈祥如夏莲一般美好的女子死于惨无人道的锥心之痛,死的面目全非,毫无严尊。

他们虐杀了她的母亲,她便屠了他们满门。只是难免有几条漏网之鱼流窜在外,苦苦追寻她这个满手血腥的魔头。

冷风吹纵起她鲜红的裙摆,扬起烂烂三丈红霞,她沐于那红霞之中,手中软剑寒芒熠熠,艳煞人的眉目之间一片清冷傲绝。

飞叶跕跕,尘蔽云遏,一朵红华飞旋于群魔之中,堪个丰神清丽,莲步奇绝。她确是这江湖最善剑的女子,手上惊雷快电,如握滚滚玉带江水,步踏流光,招招夺人,剑光迸射,惊飞鸦雀无数,无边落木萧萧而下,她剑随心走,剑花如银花,抽挑出血花遍地。

若无叶舒玄,陆长君真当得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

只是她究极还是已情动,不再快烈如往昔,一番缠斗,身姿翩若轻云,竟带着几分炫耀之意,只为给远处那正观摩之人赏看。

神思松懈,心思尽数付予远处那人,是故她根本没料到,那最后一个毙于她剑下之人,竟袖藏了最后的杀机。旋身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极为细微的破风之声,却杀意腾腾,宛若金剪断帛之铿锵,直逼她脆弱的后心。

她记得那声音,八年之前,同样的声音撞上母亲娇弱的身体,而后她便再也没有母亲了。

只是一切应对,皆已为时晚矣。

闭上眼的那一瞬间,陆长君心中却遗憾了起来,为何最终杀死她之人,不是他?

……

然疼痛却未袭来,她再次睁眼之时,已看到有人纳她入怀,那人玄衣如墨,眉目清朗又不羁,他以血肉之躯生生为她挡抵下了那致命的一击,他的口中奔涌出了血红无数,滚落在她艳美的裙摆之上,留下的是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烫痕。

“啊!!”

就像八年之前母亲死在了她的怀里时一样,她抱着重伤的他,骤然声嘶如妖邪。

陆长君记得师父曾对她说过,如果她来日能遇到一个让她的剑慢下来却不曾伤她性命之人,便是她袭上嫁衣,挽着十里红绸,作别这恩怨江湖的时候。

后来,自以罪孽满身的陆长君竟然真的遇到了那个人,只是此时那人却正奄奄一息地宿在她的怀里,紧阖着双目,在锥心穿肺的剧痛之中痛呓不止,冷汗涔涔。望着叶舒玄惨白到近乎透明的脸,陆长君的心似被活生生掏出了一个血窟窿,于她而言,这样的惩罚竟是比死无全尸还要加倍残忍。

落霞峰峰顶的洞窟里,岩壁尚还泛着潮意,各种草药、膏贴、银针散落了一地,还有零星的血迹乱点其中。满地狼藉的中央,有一个面目苍白满是水痕的红衣少女正抱着一个紧阖着双目的玄衣男子,泫然的秋恸春伤,悲如泣血。

她已想了太多的办法,为他采草药、访名医、下银针,她几乎用尽了世间的药石,不过也是勉强延长了他几天寿命。看着他日益息微,她也渐失了希望,不愿再离去,于是就地合衣抱着他,感觉着他的生命恰如水泄沙流,在她绝望的怀抱里一点一点消逝殆尽。

“叶舒玄,你还未杀我,你怎么可以死?”

“叶舒玄,我嫁给你就是了。你听到没有?我嫁给你还不行吗?我再也不握剑了,天上地下,我可以放下这满身的血债,只做你独一无二的好妻子,你不要死,好不好?”

“你不要丢下我……”

她的泪是绵垂不尽的冰珠子,如雨注似瀑流地、颗颗斗大地砸在他的脸上、他紧闭的眼皮上。血魔陆长君终于还是心甘情愿地向他缴了械,在他倾身挡在她面前的那一刻,胸膛里那颗几乎枯死的心脏宛若寒冰乍破,融融出川流不息的春水依依,暖醒遍野开不败的群芳万艳。他用一条命为代价,换来了她的婉约深情。

“叶舒玄,我不准你死。”

少女下定了一颗心,兀自解襟敞怀,露出柔花软玉似的身体,将自己紧紧贴上他裸露的胸膛,意欲暖热他渐冰冷的身子。而后真气暗运,提起她最精纯的气息,婆娑着一双泪眼,吻上了他的唇。

她隔着山迷水雾看他的朗眉星目,将他的生命与她的牵缠在一处,要么耗尽她如衰草枯木,一同死去。要么二人依偎着,一起憔悴不堪地醒来。

周身气力宛若抽丝剥茧,她却未曾停止,任由自己几乎灯枯油尽地睡在了他的怀里。陆长君仿佛宿入了一场粘稠又湿重的长梦,梦里,是八年之前那场灭绝陆家的飞来的横祸;是世仇的晏家子弟挥舞着钢刀利剑,劈开她原本幸福又安稳的韶华岁月;是至亲骨肉的鲜血贱了她满身;是一个绝望又恨怨的少女,在血染残阳之中捡起了父亲的宝剑……


叶舒玄醒来的时候,渐感怀中一片温热甜香。他垂下眼,正看到她有些乱蓬的发顶,而后是抵在他胸口的一张姱容。她的鸦睫抖颤如蝶翼, 有一颗水泪还尚晶莹在眼尾处。她的藕臂紧紧地圈勒着他精瘦的腰身,时而咕哝一阵蚊嘤似的呓语,眠得很是不安。

叶舒玄看了看手边在鞘内低声沉吟的步光剑,口中嘘出一阵怅愁的喟叹,旋即便拥紧了这满怀的软玉温香。卧眠在他宽广如东荒大泽的怀抱里,她不过只是一只还未长成的惴惴不安的小兽,明明身骨这样锦小,却时常做出一副刀剑不侵的倔强模样。

他看着她精致小巧的雪容,心中温柔异常。她像是一柄穿透他心脏的利剑,却不曾要他性命,只是锋芒斩尽了他满腔的柔情。

那一夜的月练很软,洋洋洒洒如春的溪水浇落下来透湿了一身;那一夜的月练又很冷、很锐,恰似她飞泄如千军万马的剑芒,缠绵流转在拥紧的情人之间,将每一寸不加戒备紧紧相贴的皮肉割得血肉模糊。

恍然之间,叶舒玄生出一股冲动,他欲拉着她的手,飞过关山难越,走至天地玄黄,将过往的一切悉数抛却,不必担承任何愧疚与心结,在日月共鉴之下,干净利落而又淋漓尽致地爱一场。

……

叶舒玄究极还是病愈了。中了沧溟阁的透骨针还能活下来的,大抵古往今来只有他一人了。

陆长君也不知为何他会愈得那般彻底,她不知,亦或是不愿知。许是她不吝渡予的真气救了他的命,许是她毕生只有过一次的祈祷足够虔诚,总之叶舒玄是病愈了,只是功力大损,倒也无伤大雅。

她也是足足睡了三天方才悠悠转醒,大抵是渡气时太过用力,身骨也是大受折损,迟迟无法梦醒。叶舒玄就那样一直抱着她,等着她眠起,他的手指将她的眉眼勒过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虔怀着十成的珍重,目光软得近乎化水。而她也总算在他的指尖第两千九百六十四次划过她的眉峰时,悠悠醒来。

一霎时有酡色晕重飞上双颊,真真倾世好颜色。她沐浴在他的缱绻情深里,牵出一记娇婉明媚的笑,自此再也无法冷目相对。

叶舒玄总算夺得了陆长君的芳心,且夺得丝缕不剩,她也给的全无保留,甜蜜又羞怯地认了这如意郎君。

于是他二人携手,对着落霞峰万年不褪色的彤云烂漫发下了誓言。至此山河迢递,春秋迭换,日曜为聘,星月为礼,他二人当连枝共冢,永不分离。

翻霞糜烂在好风月里,玄与红的衣摆结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叶舒玄拥着堪堪拜过天地的美娇妻,问她是否还有什么未足的愿望,八千里山河远阔,为夫的愿意为她摘星射月。

“从前我的确逸想过,如若这世上真有一个情愿伴在我身侧的好男儿,我便盼望着得有朝一日一天能与他婚服交结,做那比翼之鸟一同就此处纵身一跃,合眠于这断崖之下,如此,也算情深不渝,不负此生了。”

叶舒玄笑得很无奈,习惯性得吻了吻她的眼廓。

“寻常女子都祈盼着与挚爱之人相扶相持,白头到老,怎么只有你想着要和郎君赴死?如此看来,我倒不很幸运。”

她转头望向他,笑得怅然涩涩,眉压一束烈烈的华风:“只因我原本就是一罪孽深重之人,本该千刀万剐,死无全尸。”

“可若能如此死去,倒也算我前世修来的善终了。”

“那眼下,你还这般祈愿吗?”

“不,我怕是被你惯坏了,变得贪心了许多。我要与你看遍这人间万千好山河,我要与你听雨庐下,拨润琴声,读诗篇千行,等草木还香。罪孽压身又如何?在你身边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盼着自己可以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许是我也变得俗气了,就让我这样罪恶昭彰地活下去罢,在你身边。”

这亘长寥落的生命。我从不愿活的长久,直到遇到了你。


哀鸿啼野,猿猱愁鸣。山涧之中,细雨绵绵如丝,潮濡出满山的苍翠欲滴。翠峦叠嶂,浮岚飞翠,穹冥呈出燕尾青色,断云凝霭,雨愁烟恨,那红衣如血的人儿曼立在悬崖之边,手执如水之薄刃,为心上之人舞出一场惊鸿。

步光剑雷劈而去,叶舒玄出剑的那一刹,恰恰看到她回身弯眉,含笑盈盈。他的心蓦地抖了抖,旋即便整个人都溺堕在了她的笑意里,他的心在飘忽,剑锋也跟着忽地一抖,而后剑尖决然地改道易辙,竟从那人雪白又脆弱的鹅颈侧险险擦过,“叮”地撞上了她身后旋飞而来的暗箭。

一捧瘦腰为他揽入怀中,陆长君堪才有所醒转,原来崖对岸不知何时已埋匿了雠仇无数,个个眼中焚火,誓取她的性命。

陆长君躲缩在他玄色的袍衣里,而叶舒玄单手执剑,疾步轻灵,为她挡去压顶而来的箭雨。她竟不再硬倔如玄冰寒铁,十分贪赖这一方怀抱中的温存,娇婉如闺阁女儿一般,满心蜜意地接受了他的袒护。

她在他怀中与那正打斗着的人闲聊,乖驯如伏在他臂膀中的猫儿,好像他袖袍外的血雨腥风皆与她无干,她只是宿在爱人怀里,将他的肤体之香全数吸纳如腹,安心的近乎自私。

“你知道吗?方才有那么一时半刻,我竟错以你要杀我。”

“若我欲杀你,你当如何?”

“杀便杀了,总之我也打不过你。”她垮下了脸愤愤地瘪了瘪红唇,一副娇憨委屈的模样引得他一阵抑不住轻笑。

“你的剑术虽不敌我,可你的轻功却不差,你若真逃,又如何逃不过?”

“可我不想逃。”

“……”

“叶舒玄。”

“嗯?”

“你娶我。”

……

叶舒玄笃定陆长君确确然是要弑夫,不然她怎么会在他忙于应对之时语出惊人?让他的心蓦地狠狠一抽,脚步跟着就一软,险些害得他二人齐齐滚落悬崖。

冰镜挂悬在紫竹梢头,裙摆一抖,便零落成压满人间的银河,霜华淋漓铺陈如雾纱,又似乳绡,勾留在情人的衣摆里,缀成簇簇的裥浪。紫竹林中,檀栾疏影,劲枝婆娑。夜风拂动竹叶,曳曳然摇动出一支凄怆悱恻的哀曲,陆长君为叶舒玄为利箭所伤的手臂细细缠上素麻,便又一次迫不及待地压入他的怀里。

“我方才说,你娶我,你可愿意?”

叶舒玄为她眼里的明光灼逼得无所遁形,却也舍不得旁移半分。

“我们不是已经发过誓言了吗?陆长君,你以为你现在是谁的妻?”

“那样不算。叶舒玄,我要你为我簪花描唇,为我点起龙凤花烛,贴赤金红的大面喜字,我要你列案焚香,亲手摘下我的红头面,与我共饮合卺之酒,我要你牵着软红十丈,像天下所有女子那样,迎我入门。”

她蛮横地闯进他的怀抱,强势又赖娇似的,索要的模样如乞糖吃的半大小童。

“叶舒玄,我想要一场婚礼。唯有如此,我方能信你的誓言。”

“好。”

……

大婚的那一日,一切都尽善尽美,如陆长君所想的那样。叶舒玄不过只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就料理好了一切。落霞峰上定情的洞窟便是二人的婚房,自集市扛回来的雕花木床上,铺着红绸缎面绣鸳鸯戏水图的喜被喜褥,四方围拢起的帐幔同样也是明艳如血的大红色;手臂粗细的金纹攀缠的龙凤花烛也是采买来的,燃点在洞壁的各处,照的穴窟明亮温暖如白昼;赤金描边的大红喜字贴的随处可见,香案就列在洞穴之外,叶舒玄说这才叫真真的叩拜天地,逗得陆长君笑若摆动在风中的银铃。

叶舒玄牵着一段红绸,红绸的另一边牵着他蒙着喜帕的小娇妻,二人煞有介事地再次拜了天地,而后回转入室,饮合卺酒。

叶舒玄拿起喜秤挑起了喜帕,乍然间似人间所有好颜色皆倾泄在了眼前,花气袭人,镜光交影,晃得他不可逼视。陆长君一身大红婚裙,轻点粉妆,秀黛飞挑入鬓,她扬起眉眼看她,宜喜宜羞,眉目之间仿若有春山如绣。他并不是第一次看她,也一直知道她那派不可多得的好相貌,只是此时却实实在在被她的美揉进了心坎里,看来人们常说的那句女子最美的时候,当是在婚嫁之时,的确不是空穴来风。

室外月色正浓,二人盘膝相对而坐,一杯敬天地,一杯敬父母,最后一杯是为合卺,如此方算礼成。

叶舒玄正出神间,突然听到陆长君开口相问。

她凝视着他,如画的眉目软做十里阳春之水,可自那红唇间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切切实实砸在了他的心头。

他听到她说:

“现在,天地也拜过了,合卺酒也已喝下,你我夫妻之名究竟还是坐实了。玄郎,你又预备何时动手取我性命呢?”

未及他反应,右臂却突然被她抓了去,他感觉到她好像往他的右掌里塞入了一个什么东西,而后那只手又被她拽着,往前狠狠地一送。

下一刻,叶舒玄便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触碰到了一团温热又黏腻的液体,那液体似决堤的江水,偾泄而出,越涌越多,垂垂浸透了他的右手,也浸透了二人通红的婚服。

一切发生的太快,快的叶舒玄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他惊厥地看到自己的右手正握着一把金柄的匕首,匕首的寒刃已经全数刺入了眼前人的胸膛。

她颤抖着薄唇,艰难地喘息着,一字一顿地喊出了他原本的姓名:

“你好啊、晏、行、疏——”

过往经年如她按压不住的鲜血一般,涌上心头。


从玉带江畔的一瞥惊鸿,到后来舍命相救,再到落霞峰上的起誓定情,叶舒玄算到了所有,却从没算到过,从一开始陆长君便已经认出了他,和他那双酷似他父亲的眼睛。

八年之前,淮阴陆氏全族惨遭晏氏屠杀,却遗落了一个满腔仇恨的孤女流徙在人世间,这孤女以仇恨为养,日益长成,五年蛰伏,练就了一身炉火纯青的好剑术后便卷土重来,血洗了整个晏府。

而他,便是晏家那唯一一个寄养在外的儿子——晏行疏。

叶舒玄记得,灭门之信传来时,他未曾有过半分难过,一颗蒙尘的心脏却生出了一丝偏执的庆幸,只因他是歌姬所出,晏家从来不认这个儿子,可到头来,这灭门之仇,却只能靠他来追报。

于是他亦开始流徙天涯,去寻找一个红衣顽艳手执软剑的人,那个人是他的杀父仇人,而他,是她杀父仇人的儿子。

他找了她许久,皆不得踪迹,直到在那年冬末里,他泛舟玉带江上时偶然看到了她。

陆长君并不怕死,于是他残忍地以为,向她索仇的最好方式不是一剑绝杀,而是先让这朵骄傲冷漠的血蔷薇沐浴在爱的光辉里,让她自绝望晦暗的生命窥到一抹重新将她暖热的天光,再一举夺走,摧之毁之如压断这把冰骨的最后一根稻草,然后再让她痛苦又无助地死在他的怀抱里。

于是才有了此后多次舍命的相救,累长的不离不弃。他精心为她堆砌出坟冢,算到了所有,却从不曾想过她从一开始便已知他的杀心,却还是默默然地、自绝一般地踏入了他编织出的牢笼。她原本也只是存疑,直到他从那针毒之中康愈,她才认定了这疑虑。只因她深知,自为她屠门之后,透骨针之解药便唯有沧溟阁昔日所效忠的晏氏才有。

方时意欲抽身而出,却已深陷其中,情难自已。陆长君深深地爱上了这个欺她骗她欲杀她而后快的男子,且这爱重有吞山填海之力,足以让她卸却这满身仇恨,心甘情愿地死在他的手上。

她的血流了无数,流在了他们之间,滚滚淌如玉带江水,却也填不平横亘于二人之间的那道万丈悬崖,填不满那桩矜牙舞爪的宿仇。

陆长君原也自私地想过,尝试过,欲踏过这场仇恨,无牵无挂地奔向他。可是她生来便不懂潇洒也不懂自救,这仇也已如深渊难渡,她踮立在断崖的一侧遥遥望他,无论从哪里走向他,结局都只能是万劫不复。却也不是不曾想过在无声无息之间取了他的性命,只是他的温柔恰是淬了蜜糖的鸩毒,纵然明知会卑微的死去,她也趋之若扑火的飞蛾。于是她只好等,随时等待着他锋利的剑刃穿透她的身体。

她颤抖着薄唇,喉中涌腻上腥甜无数,自唇畔迤逦而下。

“玄郎,我只想问、问问你、有没有、有没有一时半刻,你是、真的想过要娶我?无关爱恨与情仇,无关血债与孽缘,仅仅是、发自内心地、单纯地想娶我而已?”

“我、我是自愿嫁你的,玄郎,不是为了还你的债,我是真的、爱上你了。我想你亲手为我簪凤钗、披罗锦,牵着红绸十丈迎我入门,我想你亲手掀去我冠上这方喜帕,让我凤冠霞帔立于你面前,做这天地玄黄间,你独一无二的妻。”

“玄郎、对不起,纵然是你无心杀我,我却始终无法原谅自己。”

“玄郎,再、再让我、吻你一次……”

——

后来,江湖中渐流传开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人说昔日名炸九州的血魔陆长君遭仇敌索仇,总算毙命,可却无人找寻得到她的一把芳骨。而更无从探究的是,昔时雄霸江湖的晏家私生的那位公子——步光剑的剑主几乎也在同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再后来又有人说,曾在落霞峰顶看到一个身着大红婚服的疯癫男子抱着一个霞帔加身的女子自崖顶决然跃下,此后落霞峰便被更名为情人峰。

昔日的雌雄双绝离去之后,江湖依然时时沐于血雨之中,可仇恨,只能援引出更多的仇恨。陆长君在最后的一刻方才明白,或许她做过的一切,都是错的,可是她却不曾后悔。

而叶舒玄也不曾悔,不曾悔款引她入他的仇局,却又不可抑制地爱上了她。

自崖顶跃下的那一刻,叶舒玄仿佛正看到有一个红衣明艳的女子正弯了眼眉望着他,冲他盈盈而笑,而他也总算得以卸却身上这万重枷锁,让她安然宿于他怀中,做他独一无二的妻。

跌落在地的瞬间,他蓦然笑开,笑的恣睢出眼泪,笑得满是欢喜。

总算,大仇得报。

总算,双宿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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