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家里墙角处不知何时长了一棵香椿苗。发现时正值春天,母亲嫌弃它乱长乱发,要把它砍掉。父亲采下香椿树上新发的芽儿,打了两个鸡蛋,炒了一盘香椿炒鸡蛋。一家人吃罢,再议它的归宿时,姐妹们纷纷嚷着不要砍,留着吃香椿芽,看着我们一个个馋嘴猫似的样儿,母亲妥协了。那棵香椿自此逍遥自在地霸占了墙角的位置。
香椿树生命力很强,平时根本不用打理。它自己活活泼泼、茁壮恣肆地生长着,春天一到,它鸡爪似的的枝干上冒出几个芽苞,眼错不见迎风一晃就抽出条来,新绿间着嫩红,嫩生生的,掐一下“嘎嘣”就断了。这是最好的香椿芽,最嫩最香,是地地道道的“树头菜”,拿到街上能卖出大价钱。可惜一棵香椿树统共出那么些香椿芽,多催发几次才勉强够一家人吃个新鲜。一到香椿芽初萌的季节,大人小孩都瞧稀罕一样围着香椿树打转;再过几日,香椿芽舒展开,慢慢转成油绿,成双成对围住叶梗,整棵树变得蓬蓬洒洒的,忽然妩媚了许多。可惜此时连最馋嘴的孩子也不屑于围观她,因为这时候的香椿叶好看不好吃,不值钱了,完全沦为普通的乡野杂树。与造型多变的叶子相比,香椿树的花可以说很不起眼,并不窈窕的花枝低低垂下,细碎的淡黄色小花密密麻麻缀了一枝,没什么香味,连蜂啊蝶啊什么的都少见去采它,它就这样寂寞无知的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花期。它似乎对人们的“前恭后倨”毫不在意,一年又一年,从春之炽热到夏之冷漠,它淡泊如水地面对每一个轮回。
香椿树最矜贵的时期是谷雨前,此时正是吃香椿的最好时机,俗话说“雨前椿芽嫩如丝,雨后椿芽如木质”。这是它的黄金时代,也是父亲大显身手的时候。关于父亲的记忆总是混合着香椿芽独特的气味,在记忆里鲜明如昨日。那段日子,只要一有空,父亲就煎、炸、烹、煮,诸般手艺轮番上阵,只为给我们这些眼巴巴仰头看着香椿树的孩子们一个好吃的春天。香椿芽有多种吃法,香油拌椿芽、香煎椿芽,香椿炒蛋等等,它不挑配菜,也不为难厨子,随便一做就风味别致。“香椿鱼”是其中最有名的。采来嫩香椿芽,洗净沥干,加盐搓匀,蘸面糊后下油锅炸成焦黄,其形状像一条小鱼,吃起来酥香满口,能当宴席上的正菜。谁家春天办喜事,父亲去帮厨,每次席面上都有这道菜,妹妹们每次都吃的满嘴流油。我最喜欢的,却是父亲做的香椿炒面。
那年初春,我还在读高中。学业繁忙,我又住校,一个多月没有回家,终于等到三天大休,兴高采烈回家去。到家已是傍晚,父母都在等我,妹妹们看到我,欢呼一声跑出来迎我进屋。晚饭有一道香椿拌豆腐,切成碎沫的香椿芽和洁白的豆腐粒相依相偎,滋味醇厚,我吃的很香,连着喝掉两碗小米粥。灯光下,父母殷殷劝菜,恨不得把好吃的都堆到我碗里。听到我说学校的菜少油没盐,清汤寡水,父亲很是心疼,直说太受罪了。第二天一早,我就看见父亲站在梯子上,一手扯着香椿树枝,一手掰香椿芽。他神色专注,动作谨慎,摘完一根树枝,就指挥母亲搬着梯子换一根树枝再采。初春的早晨寒气沁人,父亲却出了一头细汗,不知摘了多久,小篮都装的满满的。香椿芽采好后,细细洗过,热水一烫,淡红渐去,新绿倍增。母亲亲手轧了细面,过沸水、慢火油炸,再放入香椿芽、鸡蛋液同炒,香椿芽奇异的香气被热油催发开,小院里全是那霸道的香气。那碗面,又香又脆,丝毫不腻,吃一口,满嘴里都是春天丰硕鲜美的滋味。
那一碗香椿炒面,我只吃过那一次,之后的日子里,我总是在不断的错过:香椿芽正盛时,我在异地求学;我回家时,香椿树已长出一头柔顺的长发。君发我未至,我至君已老。去年外公去世,我回家奔丧。十年里第一次在春节以外的日子回家,家里没有节日的喧闹喜庆气氛,反而充满了亲人离世的悲凉。守灵时,烛火跳跃中,我好像第一次看清父母的衰老。父亲的脊背再也没有年轻时那么直,他略略佝偻了;母亲的脸庞上不知何时爬上了蛛网,密密地昭示了时间的印记。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时间,它走到哪里去了呢?我不能细细去想。
临行前,父亲拿出珍藏的腌制好的香椿芽,想要为我再炒一碗香椿炒面。我说:“让我来吧,我给你们做一盘香椿炒蛋,我刚学会这个”。父亲笑着让开位置,和母亲打趣说:“今天也尝尝我们大姑娘做的香椿菜。”那天,大家济济一堂,父母殷切地劝女儿、女婿们吃菜,特别表扬了我做得香椿炒蛋,说尽得父亲真传。他们都笑了,我也笑了。可我知道,父亲年龄大了,舌头味觉退化,他已经尝不出菜的咸淡。往事已改,谁人如昨?我少小离家,总相信未来在远方,从香椿树和父母那里,我体会到了什么叫“错过”,什么叫“时光如梭”,逝者如斯夫,一去不回头,那些欢笑、哀愁、希望、梦想……都消逝在时间的滚滚长河中。
父亲偶尔会自比香椿树,说人啊,年轻时像香椿芽,老了就跟香椿叶一样,不值钱了。我惊心于这残酷的比喻,常常劝止他讲下去。我害怕发现自己是那个任性的孩子,看到香椿芽就欢呼雀跃,看到香椿叶就弃之道旁。父母老了,我们这些曾绕膝欢笑的孩子们却一个一个奔波在生活的沟壑里,与他们渐行渐远。
我常常想念家乡的香椿树,每当在学校里、马路边看到香椿树,总有一种亲切的感觉,犹如他乡遇故知。再后来,我离家更远,从北方走到南方,终于连香椿树的影子也看不见了,再也看不到那样新绿间着淡红的香椿芽,闻不到故乡那氤氲着香椿树气味的春天。去年外出培训,走过教学楼,忽然闻到一阵熟悉的香气,我寻香而去,角落里,一棵香椿树歪歪扭扭地从墙缝里挣扎出来,几挂细碎的香椿花努力盛放,我站在树下,在那久远的香气里,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我还坐在家里那棵香椿树下,淡黄的香椿花一嘟噜一嘟噜开着,春风微微一吹,簌簌落满我的衣襟,父亲在整理菜田,母亲在厨房煮饭,妹妹们你追我赶捉蝴蝶,我还年少……
时间的瀑布永不能逆流而上,故乡终将成为异乡,那一棵香椿树,仍在我梦里摇曳,也只能在梦中摇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