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时有个女同学问我,郑七你写的作文是编的,但是为什么老师还给你打了满分?
我记得那篇作文名字叫《最难忘的一件事》,那次作文老师要求我们用自己小学六年中最难忘的一个作文题目来写。我觉得最难忘的就是它。
我跟女同学说,因为我写的是故事。
她显然还不能理解什么是故事。
其实当时我也不懂,我是从语文老师嘴里听来的。他说你编的这个故事不错,角度很不错。
从那以后我就有了一个朴素的认识:编的叫做故事,写实叫做作文。
而且我还发现,故事不仅能博得老师的好感,还能让一些女同学——虽然寥寥无几——注意我。比如问我问题的女同学,她看了我的作文,因为她不服气,她一直都是班里语文学得最好的人,或者说语文成绩最高的人。那天她看了我的作文依旧不服气,但我没太多时间跟她掰扯。因为我想出去玩,那是春末夏初的一天,因为非典肆虐,我们那天中午被告知将会放长假。
那个暑假很漫长,七月时短暂复学了,但我没再看到那位女同学,班主任说她已经办理转学手续,去了城里。
之后三年,我都在乡下的初中度过。我写了很多故事,自己看,四处写四处丢。
高一那年的秋季运动会上,我跑完八百米走到我们班的座位时,看到她有些迟疑地走到我跟前。
我说,哈哈,好巧。
她笑了笑说,果然是你。
她问我你还写故事吗?
我说偶尔还写。
她说看看呗。
我没跟她说之前写的那些都被我付之一炬,因为写的都是些自己都看不下去的东西,自己看下去的,却是不能给别人看的。我写的故事里鬼怪横行,黑暗弥漫,我觉得少儿不宜,尤其她这么漂亮的姑娘。
见鬼,她什么时候长这么漂亮了?
她和我不同班,中间隔着一层楼。我写故事很慢,而且可能要写给别人看了,变得更谨慎,也因此更紧张。
整个高一我写了六个故事,跨越两个学期。她说郑七,你写的都是一个故事诶。
我说没办法,没阅历啊。
她问我,不是都是编的么?怎么还需要阅历。
我说需要。
她问我,那你从未八十多岁过,怎么会写出那时候的那篇作文呢?
她指的是我写的那篇小学作文,我没想到她还记得。
我说那是个漏洞百出的故事。
她说,没关系,是故事就好。我们能经历什么啊?连想象都不敢想象,才最可怕吧。
那年她不过十六岁,却说出这种我以为六十岁人才会讲出口的话。
后来我就开始写各种故事了,长长短短的。
我写精神分裂的人,写有特异功能的人,写爱上老师的少年,写被迫生活在地球人当中的外星人……依旧漏洞百出。
我用最苍白的语言,讲最荒诞的故事。
那三年她看了我写下的每一篇故事,我也尝试给其他人看,但无人如她一般坚持着看,即便是我。
我说我写的那么啰嗦,你怎么就能看得下去。
她说我总觉得你在写自己。
我那时很装逼地说,那些形象都是我思想分裂的产物。他们都带着我的标记,像多年以后我的后代带着我的基因一样。
那时我没想那么多。
高考完的夏天,天南海北,面临的是一场更大规模的告别。我坐着火车去了南方,绿皮火车,十几个小时,走下火车时我来到一个经常下雨有着两条江水和许多桥梁的城市。
那晚我们相隔数千里聊天,我说实话说你觉得我写得怎样。
她说,你写的人都太孤独。
我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她说感觉每个故事都只有一个人,故事里的其他人都面目模糊,像个摆设可有可无。
我说有吗?
她忽然问了一个不想干的问题,你记得那些做过的梦吗?
我摇摇头,然后意识到她看不见,说,不记得。
她说,可以的话,你写写我。
那次通话过后我很久很久没有再写过故事,她问我你平时都在干吗呢?我会说写小说啊,但其实我整天都在那里看电影看动漫看网络小说……让自己的思绪在不同的时空里随波逐流。
我不会写她。
她太真实。
一年后,她跟我说她恋爱了,和一位学长。
我说哦。
我坐在桌前写故事,刚给一个故事画上句号。舍友喊着我,老七快过来玩天黑了请闭眼,我说闭你妹。
那个故事后来我放在了网上,我在摘要里写了一句文章里没出现的话:你在看故事,你便是故事里的人。
在那之后我开始在网络上写一些长长短短的故事,依旧枯燥无味,我自己都看不下去。但兴许还是有些人会看的,有个网友给我留言说,你故事里永远有一个安静看着你的女孩,但其实是你在看着她。
某个夏天深夜看到这句留言,莫名想喝酒。买酒回来在窗台上看到一只知了正在爬窗户,窗户很滑,它爬上去又掉下来,像小孩子在赌气。我想它怎么不飞,怎么不叫。
我觉得我很像它。我跟它说话喝酒。那个城市里我认识的人很少,但我想我是那个城市里唯一一个认识一只暮年知了的人类。
我说我不会讲故事了。
它爬窗户不理我。
我说我喜欢过一个姑娘。
它爬窗户不理我。
我说她是我的青梅,但我不是它的竹马。
它从窗户掉了下来。
我说她喜欢过我。
它没再爬窗户,而是张开翅膀,飞了。
夜那么深,它走得很干脆。
也对,跟一个话唠有啥说的,况且不是颜值爆表的同类。
毕业后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网上也好网下也好,好像一下子都不再关心什么故事什么文字,都不喜欢慢慢地了解一个人一件事一段文字。
但我还是在写故事。
他们问我你写的故事在哪。
我其实回答不上来,在很多地方。很多故事出现过,消失了,像梦一样。
他们问我你怎么还在写故事。
我说故事也能赚钱的。
我们喝酒扯淡说起什么赚钱什么车比较好谁和谁结婚了,喝完之后转战KTV……有一些短暂瞬间,我的思绪会去虚构一些故事,但很快会在响起的音乐声里消失。
那之后我没再见过她。
我们还联系,她跟我说她失恋了。不久后又跟我说她相亲了,跟一个大她三岁的男孩在一起了。又不久之后,她说她要订婚了。她给我看她最近的一些照片,说你别评论我的照片。
她的婚纱照妆画得有些浓,我在照片里评价说,为什么你笑起来有点忧郁?评论在五分钟后被删掉了。
我们又是很久没联系。
毕业后我在南方一个城市里留了下来,那里有醉人的雨和清新的绿。某个上班的清晨,我从会议室出来后看到电脑桌面上弹出来的对话框。
是她。
她说我看了你写给我的故事。
她问我你还写故事吗?
我说写啊。
她说你知不知道你写的故事其实很蹩脚。
我说我知道啊。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但大部分都是她在讲述她的生活。我很陌生。
她到最后也没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还要写呢?
我跟一个陌生人说过。我说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我写过一篇作文,作文叫做《最难忘的一件事》,我写的是我八十多岁时回忆往事,想起生命中最难忘的一件事。我说其实我写的很差劲,那个年龄还驾驭不了那种深度。作文的内容早已记不得,只记得那时候有个女同学借了我的作文本很认真地看了一遍,那是她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主动路过我,然后停下来。
那年张国荣自杀,非典横行,村头还发了洪水,我记住的只有午后教室里炎热的风吹乱那个小姑娘认真小脸前凌乱的刘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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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在写故事。
曾有一个人路过我停下来,我那时愚笨没看懂,最后她走了。我很想她。
我写字,看书,嗑着瓜子吹着口哨,在春天的马路边上看着对面烤羊肉串的摊子流口水。我写下一段文字,写一个我不会写故事的故事。
因为我相信总有一个人,她会来,我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