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匠

杂匠

父亲一生会的东西太多。家里偶尔需要维修的,工厂里需要做的,有关木匠,有关泥水匠,有关杂七杂八的,他都能搞定。小时和现在的父亲,在我的眼中一样的伟大,一样的全能。

我很小的时候,家里的房子是父亲自己盖的。那时候的房子,基本是泥木结构。房子是用泥土加稻杆而成,就夯成房子。所谓的就地取材,冬暖夏凉,泥土房。无师自通的父亲,盖了房子后一发不可收拾。外公家的,伯父家的,左邻右舍的,再后面附近村里的房子,在我能目视的范围内的很多房子,都是父亲盖的。父亲带着他的一批一批徒弟,顶着烈日、寒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盖着房子。

开始的泥土房,再变成是砂石墙的房,再是砖房,再是一层一层的楼房。我在离开家乡后很久的时候,每次回到老家,都会在周边,看看父亲原来盖的房子。尽管,那些房子和现在的高档相比,已经是那样的寒酸,那样的不起眼。但我,都会用我自己的眼光,搜寻那一幢幢隐藏在高楼大厦里的房子,那些房子,一砖一瓦,都是我父亲叠起来的。

“府府县县不离康,离康不是好地方”。说的就是五金之乡的永康,传统工匠走四方,艰苦做手工赚钱的往事。传统的工匠中,以铁匠,木工,泥工,打白铁,镶牙,做秤最为出名。父亲按类别分,是泥水匠。父亲没拜过师,没有学过盖房子,但这不妨碍他盖了几幢自己的房子,也从这几幢的房子开始了他的泥水匠生涯。

最早的房子,现在都属于二伯父住的房子了。父亲那时和母亲刚新婚燕尔,着急着想从那个家族的老宅子里搬出来,在那个我们亲爱的老宅子里,庭院深深,住着我的五叔公,二叔公,小叔公等等老一辈的老人,房子很局促,没有亮光,一片的暮气。

没钱请人盖。父亲就自学成才了。那时盖房子的材料很是简单,真正的土木工程。土,就是我们所说的黄筋泥,那种黄色的,和了水就又韧得腻的土。这种土,在我们老家的很多山上,浅薄的植被下面,都是这类材料。这些土,和了些稻草筋,一层层的夯成了墙。这样的工程,小时候亲眼见过,感叹于普通的泥与水,在赤脯汗水的大力夯筑中,成了坚实挡风避雨的家园。

墙的中间架了木梁,分了二层。顶上是人字架的形状,有人字状的屋檐,上面黛青色的瓦,一片接着一片,一排上盖,一排下盖,颇似鱼鳞状。中间架空的梁,有些人家就用稻草当了楼板,上面再放柴之类的。有余钱的人家,就用木板一块一块的铺了,像现在木地板的样子,在中间会留一个口子,架了一个两只脚的梯子,用来上下。二楼的房子,基本就是放些稻草,粮食等,不会住人。只有家里人口实在紧张的,才会住上人。

房子刚盖好没多久。二伯父退伍回家了。父亲就从新房子里退出,着手了盖了一幢一模一样的房子,就在伯父的对面,两上房子中间,就是一个天井。后来分家了,这样的房子,二伯父一幢,父亲一幢。老爸盖的第二幢房子,后来竟成了我和哥哥分家的后,我个人名下的财产。只不过,那房子在属于我后,已经历久未修,歪歪欲倒。而且,房子在村里中心,进出都不能通车。在父亲的作主下,那房子以低廉的价格转给了二伯父。

母亲说我总是不回老家,言语下总有怪当初父亲和我的决定。因为,那个房子转手后,我在老家变得没有了定所,也就像他们说的没有了根。

那个老房子,从我出生到十岁,在那里,我经历了我所有快乐的童年。那个房子,有沼气池,有梨树,有桔树,还有柚子树等等,是我童年的百草园。

十岁的时候。父亲又盖房了。

那个年代的盖房,相当不容易。也没有多少收入来源,那些钱都是辛苦父母亲省下来的钱。在老家的房子,灯都是用相当昏暗的,灯总是很早就歇了下来,乡村的晚上一片安静。父母亲干的都是辛苦活,所谓赚到的钱,也就是比别人多付出更多的时间而已。在那个年代里盖的房子,不管从哪种角度上去说,能盖一个这样的房子,也说明了父母亲的持家与勤劳。

房子选在大大晒谷场的旁边。周边有两个池塘。再旁边就是宽大的田地了。盖房子的辛苦,我基本没体会到。在老房子里,用沼气池负责烧饭,每天等着劳作回来的父母亲们。父母亲和他们的兄弟姐妹们一起上场,用自身的力量盖房。从远远的河边,用独轮车推沙子,到山上运泥土。如愚公移山,精卫填海。靠的,真的是付出和汗水。

新的房子这时已经是混砂砖土结构了。在村里,算是新的,漂亮的房子。

房子有两个平台,连接两上平台的还有一条宽大的连接道。中间是一个天井。天井里种了李树。房子的周边,种了葡萄、桔子、杏子、桃子等果树。在这个房子里,夏天的晚上,我常坐在平台上数星星,看远处的灯火;躲上楼上冬天的稻香里看书;会在台风刮来的日子里感觉到害怕……在这个房子里,哥哥姐姐不久就参加了工作,留下我和父母亲,我一直住到离家远读。

现在的这个房子,已经全部推倒了,哥哥将这个房子重新盖了。房子重新盖了后,占地二百多平方米,周边哥哥与人置换的土地有三百多平方米,建筑有三层半高,与周边的房子无异了。

这几处就是父亲在我们自已家里盖的房子。作为一个聪明而能干的泥水匠,父亲的建筑作品,在很多的村庄里都看得到。只不过,很多的建筑也随着拆迁,随着生活水平好转而一宅一宅的拆掉重建了。

作为泥水匠,父亲也带着徒弟帮人家盖房子。父亲做事,总是一线一线不苟。也很会帮人家算得清楚,怎么样房子造得好看,怎么样房子省钱。父亲做事也是风风火火,动作快,相当有效率。性子急,做事强调一气呵成。我一直认为,泥水匠的活,相比较别的行当,是相当辛苦的。暑天,冷天,雨天,都是雨打风吹。但,做泥水匠,凭的是那份辛苦,那份操守,那份手艺。

我不懂建筑,不懂艺术,但是,对父亲经手过的各种时期的房子,我却耳熟能详。在非机械化的年代里的房子,一砖一砖,一瓦一瓦,都是人工造起来。那个戴着草帽的父亲,厚厚的手上,裂开口子,都是磨了再磨的茧子……

父亲工作的工具,也是很小时候我玩的一些玩具。儿时没有什么玩具,我就会用父亲放在家里的工具,模仿父亲的盖房子,过自己的家家。

记忆中,偶尔的雨天。父亲会在家,父亲在家,也是闲不住。父亲会把家里的一些竹器,木器都拿出来,一个个的进行整理,一个个的修理。让我看起来复杂的竹器和木器,在父亲的手下,都是那样的灵活与生动。

后来,盖了无数的房子后,在无数的劝说下,父亲终于“金盆洗手”。我们以为父亲可以安安静静的息顿下来,但是,在我哥哥和姐姐开始做自己的事业后,父亲又义不容辞的挑起了重任。盖厂房,买泥水料,木工,杂工等等,工厂里能做的活,父亲都不辞辛苦的去做。

父亲衣着朴素,寻常的衣服,穿着解放鞋。给他买新的衣服,他也不会穿。他说,干活起来太顾手顾脚了。父亲他总是说穿着那些衣服,可以不用顾及干活的脏与否。父亲,永远没有休息日。人家休息的日子,他都在工厂或者在工地上。他真的休息的时候,他也是这里忙那里忙。自己种菜,种果树。忙各个工厂的活儿。

父亲没有学过泥水匠,一生却盖了无数的房子。父亲没学过木匠、竹匠,却是用心去钻研去学,在能省就省,或者能不麻烦别人就不麻烦的情况下,一项一项的去做。这让我由衷的钦佩。一在的父亲,岁月一年年的老去,满头白发,走路也不如以前的稳健,却一如既往的忙,常常我在他的背后看着,心底是一阵阵的心酸。

有时,怀想老家,我更多的是怀想那两处已经不复存在的房子,以及在那房子中的许许多多记忆。童年间的一切是那么的美好,却也只是象镜相一样,存在历史的空气里。

我曾经有个梦想。想在老家盖一处最高最漂亮的房子,给父亲。或者,拿个相机,把父亲盖的楼一幢幢拍下来,集成册子,只印一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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