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形从夏天跑到冬天,从小到当地的派出所,大到县级的公安局,法院,他们给的答案都一样,没有证据说破天也无用。或是笑着催她回去,甚至无人理睬。
出来时天下着雪,下得更大。雪花钻在脖里,落在脸上手上水形也不觉得。木然地坐着车回家。
走到村头,竟发现没了干活的工人,帐篷也早早地撤了。进了村,张广树从家里出来和她打招呼,懒得理。人家烟囱里冒出烟,空气中飘着饭香。一阵肚子咕咕叫,才想起一天没吃了,不由地心中悲苦。
路上摔了一跤,张广树忙喊。
“你小心点,丫头。真让人心疼。”
他招呼她去家里,奶奶在家做好了饭。她没回头径直回家。
院里厚厚的雪,冷清的灶台不由地泪涌了出来。柴是湿的,也没了做吃的东西,扒拉找了一通,找了一包方便面干啃起来。
天暗了下来,又刮起了大风。外面鬼哭狼嚎,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又拿起桌上那张素描,哽咽起来。
物语在看电视,播报许多地方下起了大雪。西广省新平县下得特别大。看了会回到屋,觉得刚才听到的那个地名有些熟悉,查了一下才想起。
心里有些不舒服不由地担心。盆里的水平静映出桔黄的灯。
坐在床上心里不安。有一个声音,在空气中游荡。
“语,语,你在哪里,在…哪…里。”
真真的,像在眼前分明可触摸到,又什么也没有。他竖起耳朵,全心地倾听,屋外一片风雪,如白昼。她遇到麻烦了?在找我。我能感受得到,小妖精,等我。物语自语一夜辗转。
水形对着那画,说着她的不幸,她的愁闷,她的孤单,她的害怕,她的思念。抱着那张画睡着了。
屋外,风怒吼,雪如鹅毛,下得睁不开眼,天地一片。高耸入云的雪山开始发怒了。
雪从山上滑下,开始小块的接着更大面积的。以迅雷不掩耳之势倾泻而来。所到之处全部摧毁掩盖。
村庄还在睡梦中,人们如婴儿般地熟睡着。雪吞没了森林,草地河流,也吞没了村庄。天地一色荡然无存。
周国富站在白茫茫的雪海中,流下两滴眼泪。他的厂再也找不到了。远处的雪山,白中透些许黑,依庄严透着不可侵犯的神秘。他腿有些软,冷得钻进了车。
他拿出手机拨打没信号。
物语忙着收拾衣物,王妈在一旁提醒多带两件保暖衣,电热毯。
“你们爷俩都在外跑,没个见面的时间。即使都在家谁也不理谁。你爸年纪大了,多关心关心他。你对他的事又不上心,一句话没说完就顶撞起来。他也是为你好。”
“我知道了,王妈,你放心我好好和他说话,以后不惹他生气,好了吧。”
王妈点着头帮忙拿东西下楼。
昔日的梨洼村,再无任何,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雪海,和前来救援的人们。
各种车辆临时搭建的帐篷,穿梭的车和人。赶来的人出去的人路口堵塞,五湖四海的救援人聚在一起,等待命令随时展开搜寻工作。
雪被森林河流草地挡去了一部分,下滑的惯力,还是有许多的雪到达村庄,甚至超过了村庄。白茫茫一片,哪里是河流村庄具体位置,又有多厚,成了救援一大难题。
几个小时后专家经过测量评估,询问有幸存者吗?现场一片宁静。物语站出来。当地负责人讲梨洼村二百七十口人,外出的很少。老弱病残加起来共有二百五十口。
大家长话短说,商议后确定具体位置,大家开始救人。
北风呼叫,气温下降零下二十几度,各种救援设备和机器还是用不上,甚至瘫痪,机器被冻住了,开得的机器不能停。救援工作进展缓慢。大家日夜不停,只要破了雪层就轮流值班,还是没有找到被埋的人。
第二天又调来大型挖掘机破碎机,进程快了起来。救援人员情绪有些低落,大家明白一个残酷的现实,即使找到被掩埋者,他们也早没了呼吸只是一具硬邦邦的尸体。
物语一边挖着,每挖出一具尸体,无论在哪都跑去看看。既紧张又担心怕万一是那个女孩的。不是后又难免地伤心,不知她在哪是否还活着。一边干活一边念叼:不要死一定要坚持。不要死要坚持。
一个星期后,不断有人被挖出,大家多希望他(她)还有口气,总是冰冷的尸体,大家的心跌到冰点,工作仍继续着,大家都憋着一股气,不信没有生还者。
第十天十二天时,被救出的人是活的,大家情绪高涨工作进展更快了。这天夜里,山上扬起雪,滚滚如尘烟一倾而下,像流动的云,所到之处涌起千堆雪,那情形又震撼又心痛。山下的救援人员撤离及时,清出的坑又被填上了,天气更冷气温已下降三十几度。留下已是枉然大家被迫撤离。
雪地上遗留深浅不一的脚印车辙印,风中飘着垃圾。热闹的场地一片阒寂,风扯着嗓子,天空飘着零星的雪花。空旷的雪原更加一望无际。物语看着,前方的雪堆里有什么哗哗地响,走近是张半露的画,硬得如张铁皮。拿了工具凿着雪取出,还是缺了半边。淡蓝色的水里,一个水样的男子头像。飘浮的头发哀伤的眼神。线条寥寥几笔,浪涌动人物却鲜明。一个女孩坐在岸边,试图触摸男子棱角分明的脸,空白处只是浅浅的笔痕,如无法穿透的玻璃。物语小心地收好上了车。
深深的雪层下,水形早已没了呼吸。她的魂魄不甘心,脱离肉身在空气中游离。
水里他还在吗?想到他不由地双眼湿润。上面已无可恋,有的多是肮脏的灵魂,不堪的追名逐利。水里或许是温暖的栖息之所。我愿长躺雪中永不醒来。
水形在水中如鱼一样地游着,不饿也不渴。游过漆黑的河床,狭窄的岩洞,看见许多鱼儿成群结队地俯游,仰游,时而如骤雨,时而又散开如叶如星星。它们跳着舞唱着歌,自由而快乐。
游进一片深水区,突然黑得不见五指,水中有一股刺鼻的味,她咳嗽起来。黑暗中一条大鲶鱼猛得冲了出来,她吓得落荒而逃。
她拚命地游啊游,穿过一片狭窄的出口,世界仿佛一下子变大了。这里有各种如森森的水草,如山的河床,幽暗深邃如峡谷的海底,各种颜色的珊瑚,礁石,装饰着海底,各种鱼儿在那里捕猎嬉戏玩耍。金枪鱼扛着长枪捕食小虾,又快迅隐入沙里做好埋伏。比目鱼成双地在水中跳起芭蕾,一种会发光的鱼在夜晚的海底点起灯,如散落的小星星。水母舞动裙裾让人啧舌,头上闪着荧光灯。一些小鱼贴在鲸或大的鱼身上,是它们的清洁工。
水形看呆了,不知疲倦地游着。
前方海水里一片浑浊,有些死去的鱼虾的尸体,海底的水草珊瑚也死去。整个海底死气沉沉如坟地。海水中飘着垃圾袋塑料瓶。有的鱼虾在吃。一条大鲨鱼吞下一个方便袋,水物试图不让还是被吞下了。海面上漂着乌黑的油污,各种垃圾如远方的拜访者。
她来到一个海滩,一头鲸鱼已死。沙滩的一角堆满难闻的垃圾。人们把它的尸体运走化验。她跟着,看见人们从它的肚里取出一个又一个垃圾袋,她不由地哭了。
日升日落,她在海里不知游了多长时间。昏昏欲睡,精疲力尽,又饿又渴。她多想立刻吃上一顿晚饭,什么都可以只要能填饱肚子。她的身上沾满青苔垃圾,油垢像个乞讨者。慢慢地沉入海底,她又一次体会了死亡的来临,害怕又无能为力。她想大喊壮壮胆,再也没有一丝力气。闭上眼随它去。
物语在看一档节目。阿拉斯加的某外海滩的悬崖上,许多的海象纷纷跳崖,崖下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片子跳跃到北极。北极的海边冰川不断融化,北极熊没了食物,瘦得皮包骨头,在冰块上站立。它不知怎么了,赖以生存的家园变了样,不知到哪去寻找食物。
物语看哭了,难过地擦着眼泪。王妈送来咖啡,让他早点睡。
“真是个善良的孩子。”
她摇着头出去了。楼下周国富难得在家,电话里询问救援的事,那头说眼下没有好的措施只等天变暖再说。
物语沉沉睡去。
黑暗中有人在叫他。语,你在哪?我好饿。汲着那声音,他脱窍而出。
水形落入海底的一刹那,被一双手抱起,游向海面。
“你醒了,你在叫我吗?我听到立马赶来了。我们去吃好吃的。”
她眨着眼不说话,默许他所有的擅做主张。柠檬味的饮料,草莓味的沙拉,比萨汉堡拌上果酱,甜点烤串寿司,总之满满的一桌。她冲着他笑。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和害羞,熟谂地说。
“好饿,开吃了。”
筷子刀叉都是多余,用手来得实惠。她一边吃一边冲他笑,真好吃,从来没吃这么多好吃的,都吃回来了。
摸着肚子,说吃饱了,谢谢你请我吃好吃的。我困了。说完扑在他怀里,呼呼大睡。物语躲闪不及,一边帮着擦嘴,擦手上的油迹,一边让她睡舒服些。一种从没有过的幸福在内心升起。
“你是那个小妖精吗?忘了问你。”
他点着她微翘的鼻子,苍白的脸让他有些心疼,不知她经历了什么。长长的睫毛卷着,性感的嘴唇,越看越喜爱不得。
窗外黑夜沉沉,屋内两人相拥而睡。水形哭着喊着奶奶,救我救我,手扒拉物语的肩,衣服脱落半个膀子露出,又是拳打脚踢地骂,化工厂的人没一个好东西,贪钱的鬼还我爸妈奶奶。又抓又挠又叫又哭,一阵折腾。物主任由她,她倒个个换了姿势,又睡去。
物语既心疼又伤心,只恨自己没能早点认识她,替她分担一些。抱得更紧睡得香甜。
水形醒来见睡在海底的一块礁石上,抱着一棵粗粗的水草。她伸了个懒腰,只觉得两手没了,动的是短短的鳍。她伤心地哭了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我再也回不到地上去了,呜呜呜…”
一只海龟从黑暗中爬出,悬在她面前说。
“无法改变只好接受吧,或许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水形擦开眼泪告别海龟向回游。黑黑的海水让人窒息呼吸困难,凭着记忆她游回了那条河,她曾来过许多次的河。
河底一条又粗又长的管子沉在淤泥里,周围的水黑得如墨汁,管里还沉淀难闻的垃圾,冒着油污,周围没有生物。
她好奇地顺着管子向上游,管里沉寂像是早已停止了排水。阴森刺骨的寒气,她打着哆嗦。厚厚的淤泥她几乎无法前进,还有一丝水从淤泥中流出,那是地面上的雪水。奋力地挪,跳,前方有亮光,管子衔接处是一堵墙,墙里伸出一个管子,更何况里面的气味更浓。她马上要昏倒,立马回来。
回到河里,发现一个新的管子发出哗啦啦流水的声音。她知道那是新建的输水的管子。这些水被运往城市,千家万户都用,没有人知道水的事。怎么办水形犯了难。
管口安有除堵设施,小的杂物无法靠近,更别说她这条小小的鱼了。试了一次又一次,还是被巨大旋转的水流冲了回来。抱着一棵朽木试试,朽木被水流甩了出来,她借着力咬住铁网从网眼挤了进来。身上掉了一大片鳞,渗出了血。忍着疼随水而去。
经过一道又一道的检验的关口,净化,漂白,水被输送到各种粗细不一的管子,进入各家各户。
物语醒来怀里抱着枕头,嘴里喊着一个名字。
“小妖精,小妖精。”
才知是梦,可梦里真真的。那睡熟的不老实的样子,尚存的温暖依昔可闻见的头发里的气味,怎么又是梦呢。摇着头隐隐作痛。
自来水冒着泡沫,刺骨的冰凉。水中那张年轻棱角分明的脸。
水小了,咕咕地响。又哗啦地大了起来。他那张脸里多了一条小鱼,欢快地冲他摆尾,眨眼。他故作镇静板着脸。
“你这条小鱼,不好好在属于你的地方呆着,四处乱跑,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小鱼游了几圈,不动。
“少废话,快去告诉人这水里有毒,让大家别喝。”
“还是条会说话的鱼,稀奇。什么骇人听闻呀,小鱼,你知道你犯的罪吗?散布谣言扰乱秩序引起民众恐慌,是要判刑的。如果你是人的话。”
物语没当回事,不禁对这条小鱼好奇起来。吃过饭收拾下,用瓶子装着那条鱼,奔向生物研究所。
晚间新闻开始播放了,周国富在看。新闻称某小区有居民中毒,经查是饮用水的问题。不久所有的电视新闻,都在报道同一个问题,中毒人数增加如伞状扩散。一时大家人心惶惶,谈水色变。
寒冷的冬天已过,天气变暖。雪开始融化,救援的队伍又返回,继续收拾未完成的工作。
大量的雪水冲涮着残留的一切。帽子,鞋,书包,笔记本,鸡,鸭,猪的尸体。水形如睡着一样随着水流流入河里,继而进了海。在浑浊的水中如一片朽木,慢慢落入泥沙中。
物语捧着那条小鱼回来了。生物局的人告诉他,这条小鱼中毒已久,不久将会死去。
电视里各种报道让人忧心,一刹那赋于活着许多层意义。他回到家父亲呆坐在沙发里。突然他老了,有些愧疚地向前。
“爸,你怎么了?”
“听没听说梨洼村出事了。”
物语一听到梨洼村,飞奔上楼打开电视。电视正在播放这个新闻。
地点又出在梨洼村。他仔细地想了想,终于明白了所有。不由地又悔恨起来,为当初的行为。
瓶里水形已奄奄一息,她喊着他的名字。语,再见了。便一动不动地浮在水面。
物语看完新闻,拿上衣服转身看到瓶里的小鱼。抓起来紧紧捧着,痛哭起来。
“小妖精,你好伟大。为何不等等我去找人医治你,为何不等等。我带你回家,回你的家”。
结局
雪山下的树又长高,现在已是茂密的一片了。山上长年积雪,水流不断。穿过树林就是一片草地,开满各种野花,是一些水鸟栖息之地。越过草地就是堰平河,清幽幽地,透着清凉。
蓝天白云绿地,物语自从买下这里后,不曾离开半步。不知住了多少年 ,他也不记得了。
梨洼村又搬来了许多居民,生了孩子,上了学。梨洼村又热闹起来了。
物语在河边修了埠头,每天坐在那儿钓鱼。只是从来没见约到鱼。
一天他睡着了,膝上那张画飘落水里。一条小鱼游来冲他笑。
他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