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垅木已长，或病不偶。
考其篇中所记悲欢离合之事，
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
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
—晏几道
晏几道的《小山词自序》里这段话，活生生是曹雪芹自述的口吻。眼见他高楼起眼见他欢筵散，通篇富贵热闹气象，男女情爱，其实乐景写哀，愈见底色苍凉。最后都如一梦，“王孙公子叹无缘”。
《红楼梦》写过一种银红色的纱。“若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做霞影纱。” 晏小山的词就好像糊着这种纱。暧昧又暖和，是酒香热着花香还混上沉檀那般优雅靡丽的味道。但是“霞影”预示着夕沉，又染上衰败和末日狂欢的意思。
旖旎仙花解语，轻盈春柳能眠。玉楼深处绮窗前。
梦回芳草夜，歌罢落梅天。
沈水浓熏绣被。流霞浅酌金船。绿娇红小正堪怜。
莫如云易散，须似月频圆。
—《临江仙》
楼上灯深欲闭门。梦云归去不留痕。几年芳草忆王孙。
向日阑干依旧绿，试将前事倚黄昏，记曾来处易消魂。
—《浣溪沙》
晏几道一直不属于最喜欢的一档词人。李后主、辛稼轩、姜白石、吴梦窗，甚至蒋捷、柳永，都有比他更恢廓或者直接击中人的东西。不过时不时都喜欢挑一两个句子、一两篇小词出来回味一下那些梦境一样的句子。
晏几道一生孤傲。老爹晏殊赶上北宋最好的时光，一辈子太平宰相门生无数，他就完全不善与权贵往来。后来已颇有才名的苏轼想通过自己学生的关系、低眉顺眼地慕名去拜访，他直接谢客大意是说现在朝堂上一半大官都是从我家门下出去的我都懒得理何况是你呢再见。
这种性格真的会没朋友好么。
所以从流传下来的书札、诗词往来酬和来看，晏几道深交的朋友真的很少。大文人黄庭坚算一个，他写：
“叔原，固人英也。其痴亦自绝人……
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
论文自有体而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
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
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同样的话摊在宝二爷头上也公允的很。
宝玉、李后主、晏小山这一类人，生于富贵之家长于妇人之手，一生不善钻营，无争逐之心无荣辱之惑。一直是孩童般可笑又可贵的磊落天真。“人百负之而不恨”，读来令人难过。
而晏小山不是对现实一无所知因此傻乐呵。他的词风流，诗则严肃，有很明白的针砭时政和自叙心志的内容。比如“何处难缄口，熙宁政失中。”批评王安石新政，“仰羡知己避缯缴，俯嗟贪饵失江湖。”是看透人世浮沉官场营谋。因为这种通透，他的真淳才有了更多风骨。
他年轻时，词被认为是属于市井乐坊的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士大夫只好游戏作作。晏殊也就是闷骚兮兮地说一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一曲新词酒一杯”温雅又克制。他敢直接写“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鹧鸪天），写“三月露桃芳意早。细看花枝，人面争多少。水调声长歌未了，掌中杯尽东池晓”（蝶恋花）。
两首《玉楼春》，有柳永“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且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疏狂落拓。
一尊相遇春风里。诗好似君人有几。
吴姬十五语如弦，能唱当时楼下水。
良辰易去如弹指。金盏十分须尽意。
明朝三丈日高时，共拚醉头扶不起。
雕鞍好为莺花住。占取东城南陌路。
尽教春思乱如云，莫管世情轻似絮。
古来多被虚名误。宁负虚名身莫负。
劝君频入醉乡来，此是无愁无恨处。
说来柳永和晏家也好玩。当年柳永拿着自己词集拜谒晏殊套关系，被晏宰相一句“殊虽作曲子，不曾道'针线慵拈伴伊坐'”给堵回去—— 你写的什么淫词艳曲俚俗小调。结果他儿子学人家写“宁负虚名身莫付”，“金盏十分须尽意”。还有“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这么直白疏狂，晏殊这个爹也是心累。
像贾府，晏几道几个朋友家里都养乐班。“沈十二廉叔、陈十君宠家，有莲、鸿、苹、云，品清讴娱客。”（小山词自序）晏几道也像宝玉，和这些姐姐妹妹关系很好，他为小苹写“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还有写给云、鸿的两首《虞美人》
秋风不似春风好。一夜金英老。更谁来凭曲阑干。
惟有雁边斜月、照关山。
双星旧约年年在。笑尽人情改。有期无定是无期。
说与小云新恨、也低眉。
小梅枝上东君信。雪后花期近。南枝开尽北枝开。
长被陇头游子、寄春来。
年年衣袖年年泪。总为今朝意。问谁同是忆花人。
赚得小鸿眉黛、也低颦。
有很多为小莲写的句子
梅蕊新妆桂叶眉，小莲风韵出瑶池。
云随绿水歌声转，雪绕红绡舞袖垂。
—《鹧鸪天》
小莲未解论心素。狂似钿筝弦底柱。
脸边霞散酒初醒，眉上月残人欲去。
—《木兰花》
手拈香笺忆小莲，欲将遗恨倩谁传。
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酩酊天。
—《鹧鸪天》
他写落花，“年年拼得为花愁”，因为担心“明朝万一西风动，争向朱颜不耐秋。” （鹧鸪天）这些痴人特别认真地对待被世人忽略或者看不起的人事。真诚又细致，就像香粉要用茉莉花种，细细磨了收在花蕊里。
这样的心思，不如说是一种天生善良，加上未经世事磨砺得来的纨绔意味。或许最后会成一种带着佛性的圆融，平等地热爱一切被划分成不同等级的事物生灵。
晏几道在世时，词坛主流已转向柳永苏轼开拓的长词慢词，但他只写小令。习惯还是追忆，不得而知。
晏殊过世后他家道中落，习惯了“疏于顾忌”，“潜心六艺，玩思百家，持论甚高，未尝以沽世。”（黄庭坚语）终至散尽余财。又因王安石变法时新党旧党之争，受牵连入狱。两世之中盛极而衰，聚散之无常，比那已露败相的荣宁二府还突然，难怪“如电如幻”。
“当时”，“当年”这类与时间和过去有关的词出现频率很高，另外就是梦、酒。所有小山词都在写回忆，伴着梦和酒处在怅惘的状态。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
都是要散，不如不聚，醒即哀愁，不如永醉。不聚又连此刻都无法开怀无法排解，那么就只剩下长醉长梦了。
往昔像有一个隔绝世间险恶的大观园，如今人造的梦散了，梦中友死的死走的走，尤其那些姐姐妹妹不知散去哪。越美好的事物、飘零越让人心惊。落魄中再次偶遇，更是不知会如何应对。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鹧鸪天》
这支《鹧鸪天》写于晏几道与一位歌女重逢之际，有说法是这里的歌女就是小莲。
过往的繁华景象像梦，如今现实里重逢也像梦。过去与现在、虚与实交错。此时心情大概会有窘迫、有悲喜交集、有宽慰、有担忧... ...越沉重越只会顾左右而言他，整半阙，都在写与当下情景似乎无关的回忆，无法描摹的感受只得一句“犹恐相逢是梦中”。
晏小山后期的一些词，有更多与他的诗相通之处。好像是没那么在刻意维持小令词柔美旖旎的风格，也可能是情绪、思绪浸染，不可避免会透露出来。
淡水三年欢意，危弦几夜离情。晓霜红叶舞归程。
客情今古道，秋梦短长亭。
渌酒尊前清泪，阳关叠里离声。少陵诗思旧才名。
云鸿相约处，烟雾九重城。
身外闲愁空满，眼中欢事常稀。明年应赋送君诗。
细从今夜数，相会几多时。
浅酒欲邀谁劝，深情惟有君知。东溪春近好同归。
柳垂江上影，梅谢雪中枝。
这两篇《临江仙》很容易让人想到李煜。骨子里士人风范，就是在写一人得失的时候，会把自身悲喜变成人类普遍共鸣的东西。
“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已而君宠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传于人间。”虽是写自家富二代浪荡子旧事，却有种世事变迁、兴废无常的感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