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已到四分之一,终于看清自己不是世界的主角,连配角都算不上,顶多是个路人乙。自以为拼尽全力,在人潮里奋力厮杀,也不过是在走与旁人并无两样的路。认命吧,不想再做无谓的挣扎,就随波逐流好了,大家过的也还不错,干嘛非得为了脑子里美好生活的模样走一条让自己遍体鳞伤的路,一遍遍撞的头破血流,一无所有。
这是我漂在外头的第五个年头,在浴室洗澡时不慎把膝盖磕在马桶的瓷砖切面上,割开一条七厘米的口子。生理期只做了局部麻醉,缝了十针,韧带断了三分之一,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修养了四个多月的韧带还是有疼痛感。再坚强的人在受伤时难免脆弱,尤其是像我这种因石膏固定不能自理的就更容易顾影自怜,这已是她第二次照顾我住院,第一次是11年我支气管结核,那时候还能自主活动。她曾经去过上海餐厅应聘洗碗,因为看到厨余垃圾犯恶心不得不离职。看到小孩子拉的粑粑她会干呕到出胆汁。住院第四天她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便盆从厕所出来,放到阳台上去晾干,自问自答地说:“奇怪这几天我怎么不觉得恶心。”“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她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眨了眨眼表示解释不了,自动脑补她老的走不动在床上等我伺候她如厕的画面,不禁扪心自问,会不会不自觉露出不情愿的表情。
出院在家休养,躺在床上太无聊,我想挪到外间沙发上看电视。她怕我牵动伤口,直接用双臂把我举了起来,平行移动到沙发上,边走边说:“你还不多吃点,长点肉,我一只手就抱得动你了。”其实她有糖尿病,有甲亢,其实她也没什么力气。全世界都在说瘦的妹子好看的时候,只有她数十年不变嘱咐我:多吃点好的,多长点肉,至少要长到一百斤嘛!
村里妇女主任把我医保报销的资料拿来跟她核对,她指着婚姻一栏两个小字眼睛瞪的老圆:“怎么写的已婚呢,我们家妹子还没结婚的,这个要改过来啊!”我在心里笑她的大惊小怪,已婚未婚有什么关系,又没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她却拿着笔重重的把“已”字划掉,在旁边写了个大大的“未”。
她从邻居家串门回来,手里捂着两包小零食,献宝似的搁在桌子上,一转身去厨房做饭了。
高中开始,我花钱大手大脚,她跟着爸爸去广州做小工。每次我打电话过去,她都说该买的一定要买,不要为了省钱饿肚子。直到我高中毕业去广州,看到她每天穿着厚重的黑色套鞋用脚把水泥和石灰和得粘稠,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不停地提着灰浆桶,还要搬砖头,睡在四面透风的工地上,一块厚木板钉成了床。解手要跑到几百米外的公共厕所,洗澡只能天黑后在墙角解决。最大的娱乐活动是看电视。最怕的是活做完工头说手上暂时没钱。
初一上学期她跟我一块儿去学校报到,交了学费后,我还不清楚被分到哪间寝室,就和同学先去校外的超市买日用品,她在女寝门口看着行李。我们在超市买了一大堆东西满载而归,在路上慢慢悠悠有说有笑。快到女寝的路上,我远远地看到她孤零零地坐在一大堆行李中间,黝黑的脸上稍显落寞,身上穿着她认为最好确而廉价的衣服。进出的女生们三五成群嬉笑打闹,没人去注意角落里的她。她和这行李仿佛自个儿成了一小小世界,和美丽青春的校园格格不入。心疼,自责忘了她还在这里,怪她为什么不进去等。她倒安慰我说没事,好像早已谙熟这等待的滋味。直到我把床铺都整理好,还总要回头说上点什么,巴不得把她的话一字一句刻进我脑仁里还觉得差点儿。她不怎么上县城,我送她穿过街道去坐车,路过一个零食批发店,平时她总不让我买零食的。今儿个破天荒硬要我挑了满满一袋,自己两手空空上了回家的车。爸爸在广州,哥哥在上海,我也开学了,想到她回家就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睡觉。看着车辆渐渐远去,消失在熙攘的街道,我小小的心眼儿里有点儿微微的惆怅。
小学二年级还是三年级我忘了。放学回家的路上,几个男同学调皮,埋伏在秸秆垛里偷袭我们几个小伙伴,我慌不择路从高高的田埂上跳到了烂泥里,费了老大劲从泥里拔出来,沿着小路狂奔回家。怕挨骂,我扯了个谎,说是其中一个男同学推我下去的。隔天她就找到学习,扇了那个倒霉蛋一个耳光。当时我就懵了,却拉不下脸来给人家道歉。每每想起此事,我都为自己的可耻行径深深懊悔。更让我震惊的是平日里慈眉善目,跟每个人都和和气气的她竟会如此不理智,直接对一个孩子出手。但也托她的福,我的小学生活从此顺风顺水。后来,我们家的母鸡孵了一窝小鸡崽,每当猫猫狗狗们想接近小鸡时,母鸡都会一改往日人畜无害的模样。张开两翼,怒目圆睁,两只有力的爪子紧紧抓住地面,嘴里发出严厉的警告,剑拔弩张的姿态只要对方越雷池一步一场大战就不可避免。
听村里老人说沙田有个老中医治筋骨病很有一套,她央人带路找到老医师,开了十副药,外敷内服,煎药的第三次水用来泡脚。我坐在沙发上,她小心翼翼地把我的脚抬起来,放到桶里,粗糙的手轻轻把药水撒到脚背上,一遍遍来回按摩着,不时抬头问我:这样行吗,痛不痛?在外面风里雨里,我早已习惯了碰到任何事都假装坚强,一忍再忍,让自己看起来百毒不侵、刀枪不入。此刻,忽然觉得世界又有了另一番面目,我被一层棉花糖温柔包裹,软软的,甜甜的,身体像是要化在这绵密的疼惜里。
湖南人是无辣不欢的,住院时我不顾她的阻挠要了份剁椒鱼头,当天晚上脚跟剧痛,伤口发炎。她闭着眼睛,强打精神用手帮我一下下疏通脚底血脉,直到我慢慢进入梦乡。不知睡了多久,我被痛醒,坐了起来,她迷迷糊糊地问我:“是不是还痛?”我烦躁地哼哼两声。她睡意朦胧地翻了个身,又伸手帮我按起了脚,力道渐渐变轻直至快要停止时又猛地一下恢复,如此反复,一直到天快亮时,我才沉沉睡去。早晨起来她满脸倦容,只是怪我任性让自己受罪,对自己熬夜按摩的辛苦只字不提。
在尘世里跌跌撞撞,毫无建树的我,不管经历了什么,依然是你手心里的宝,是你从小到大的骄傲。就算要跌倒一千零一次,你知道吗?我依然想要坚持自己对美好生活的理想,依然想要去闯,想去看看这个世界的模样。只是因为有你给我源源不断的能量,给我一个港湾平复忧伤,让我就像从来不曾失望那样继续远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