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本人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馨主题写作第八期:寒冷
题记:死神是冰冷和残酷的,它把人显得渺小又软弱,纵使在再大的温情面前,它也丝毫不留情面。
皖南小城的冬天,总是让我这个北方长大的孩子,一想起来就冷得浑身打哆嗦。
那种湿冷的感觉带给人的恐惧,是没有经历过的人,任你无论怎样发挥丰富的想象力,都很难想像得出的。
为何会有这样的印象?我想那是因为我第一年去婆婆家过年,它就结结实实地给我来了一个下马威吧。
那是2009年的冬天,原本很少下雪的南方在那一年竟然鬼使神差地下起了鹅毛大雪来。起初那纷纷扬扬的雪花还让我倍感亲切,可待它们落地以后,你立刻就会发觉它们不如老家的雪可爱了。
因为它们在落地之后的瞬间就化成了湿冷的冰泥巴,然后又十分粘人地沾到我的小羊皮鞋上,那湿气很快就把我的新皮鞋给打湿了,脚尖也开始隐隐地被冻得疼了起来,那由下而上的寒气也就随之而来了。
它诡谲地穿透我的衣服和鞋子,再毫不留情地钻到了我的身体里,让我一个北方人明明白白地知道,什么叫牙齿打颤。
湿冷的空气遇上大雪,那罕见的寒流就那么毫不客气地朝我袭来了。
我们先前还在街上开心地散步,最后实在是冷得受不了了,我也就不顾了矜持,撒腿就往家里跑去,留下新婚不久的丈夫在身后嘻嘻的笑我,他照旧走得四平八稳,只等看我的笑话。
果然,好不容易跑到了家里,不等我脱掉外套,就感觉那房间里的凉意来得更深沉了。因为屋子里没有外面的太阳,自然也就没有外面相对温暖的空气。
在我看来,那房间里的冷来得更阴毒,我只好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婆婆给我提前铺好的被窝儿,冰冰凉,一层水汽,仿佛是谁朝那被子上恶作剧地泼了一盆凉水上去。
“啊!怎么会这样?简直冷得无处藏身。”年轻的我奇怪地睁大了眼睛,不解地看着众人。惹得大家朝我咯咯直笑。现在想那模样一定是又可怜又好笑吧。
没一会儿,公公宽大的怀里抱了一个木制的方盒子,呼哧呼哧地朝我走来。“他妈的,北方佬就是不抗冻,给你这个火筒,插上电,把脚放里边,一会儿你就热乎了。”说完,他还顺手给我扔了一个盖腿脚的小被子,并帮我把火筒给通上电。然后才又一脸严肃地忙他的去了。
那时候,家里的空调还不舍得整天地开,公公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大开窗户,用吸水拖把一遍一遍地擦着棚顶的水汽,然后再顺着窗户“哗哗地”往外挤水。好像整个房子都是个爱出汗的少年,需要他不断地照料一般。
等了一会儿,我半信半疑地把棉拖鞋脱掉,把一只脚试探地放进了火筒里,“还真是热乎!”我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把另一只脚也放了进去,我让自己的双腿也结结实实地钻进了火筒里:“啊!可终于有个暖和的地方了!”一股熟悉的暖流朝我涌来。
我又用小被子把腿和脚一起给捂严了。没一会儿功夫,人就缓过来了。那被火筒烘烤着的感觉,让我仿佛又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我的父亲也曾这么温暖过我。难不成我又遇到了一个不苟言笑的父亲的宠爱?
时间给了我答案。是的,这位面冷心善的父亲每年都给我单独准备这个火筒,这份宠爱他给我了十年。也是在他的庇护下,我这个怕冷的北方人在南方小城安安稳稳地度过了整整十个冬天。
此时,偌大的客厅前门门厅上,挂着三个一模一样的红灯笼,那还是前年过年的时候,公公搬来小板凳亲手挂上去的。
他特别喜欢这三个红灯笼,他说它们象征着这个家庭里的三个儿子和他们的三个小家,他们来年的日子会像这三个红灯笼一样红红火火,蒸蒸日上。
当时我们还埋怨公公不服老,七十多岁的人还爱爬高。三个儿子,任你叫谁不能上去挂那三个灯笼,还非要你亲手去挂?
公公笑的很不以为意,意思是“就你们最聒噪,爬个高儿挂个灯笼有什么了不起的,值得你们说出那么许多的废话......”
他总是这样,但凡他能做的事情,总是不肯支使我们一点儿。为此,没少惹来我们这些做媳妇的声讨,总觉得他这性格惯坏了他的孩子们,到头来受罪的还不是我们这些当媳妇的?
可公公总说,“你们在外面吃得辛苦、承受得压力比我做的那些小事儿要大得多、也重得多,好不容易回家过个年,就该让你们好好地享受享受。”
看他一把年纪还这么明目张胆的护孩子,我们还能说什么呢?何况,他也不光只是护他的儿子们,平时早起洗杯子啊、扫地啊这些家务琐事,他也挡在我和弟媳妇的前面。我们这些儿媳妇也在他护的范围里。
这么一想,我们也就心甘情愿的认了。“护就护吧,一把年纪还能有老父亲护你,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如今,那三个灯笼还在,可公公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虽然他的离开已经有些时日了,但对于我们---他的至亲,还是不能接受这个冰冷的事实,那感觉太像是大梦一场。
其实公公挂灯笼的时候,身体就已经比较衰弱了。
不同以往,南方潮湿的冬天,他穿很少的衣服就可以安然过冬。每天吃完饭还能跑出去两三个小时去刷步,去甩手,去大汗淋漓地锻炼完了回来还用冷水擦身体,然后再明目张胆地出来嫌弃我们,“他妈的,这些年轻人真懒!一个比一个不爱运动!”
我们刚从北京回来那天,就发现他瘦了很多,原本的圆脸都瘦成了尖脸。脸色也不是以往的黑里透着红彤彤,而是黑的发灰。我们大惊失色,问他怎么了?
他才双手插着袖子跟我们悻悻地说“他妈的,老子今年胃口好,多吃了几个螃蟹就吃坏了肚子,屙了二十多天,身体再好的人也给屙瘦了......”
“那怎么一点儿都没跟我们说起过?去北京找我们看看啊!”我们嗔怪他。
“找你们有什么用?你们又不是大夫!你们妈妈不放心,特意带我去了一趟南京,都检查过了,屌事没得!他妈的害老子白白花了许多的钱!”他说的一脸英勇。像个刚刚打了胜仗的将军。
“他可真像个老将军!”这是很多人见他第一面给他的评价,也包括我。
公公1米75的个头,170多斤。身材魁梧,两道剑眉覆盖下的大眼睛让他看起来比一般的老人家更显威武。他说话大嗓门儿,脏话不离口,这也让他凭空多了几番霸气在身上,再加上他不苟言笑的个性,让不了解他的人甚至会对他多几分惧怕在身上。
他面容冷峻、说话喜欢直来直去,这让他和大家始终都保持着一种疏离感。他不怒自威、又爱打抱不平,曾经就有过一个人徒手对抗过两个持刀的歹徒的经历,只为一个给素昧平生的老人出头。
我们都知道,其实他心地十分的善良,甚至是有几分柔软,但凡他听到什么不公平的事儿,或者谁有什么不好的遭遇,他总要慷慨解囊,仗义疏财地掏出几百块钱来表达他的关切。可他明明是个对自己过分吝啬的人。
可能正是因为他自己淋过雨吧,所以他才总想着给别人撑一把伞。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
公公1950年出生,当时刚刚提出婚姻自由的新主张。不高兴在一起的两个人可以离婚,他的父母就是全公社三户离婚里的一户,他也成了第一批离婚后那可怜的孩子。
是的,他的父母谁都没要他。他从小是跟着爷爷和不能生养的晚奶奶长大的,这也让他的性格中早早地铺了一层灰色做底色。
他年轻的爸妈离婚后很快又各自组建了家庭,又分别生了5、6个子女。按理说,他哪边的兄弟姊妹都不少,但哪个又都不是他的至亲。这就让他成了那个最边缘的可怜人。
越是边缘就越是渴望至亲,表面上看他跟谁都很亲,这恰恰反映出了实际上谁跟他都不亲的真相。性格孤僻、过分敏感几乎成了他如影随形的影子一样,让他想摆脱都摆脱不掉。
也是因为这个特殊的生活经历吧,他对家庭的执念近乎苛刻。他痛恨那些离婚的人。认为那是天底下最不负责的行为。他也非常重视亲情,认为一奶同胞是天底下最最该被珍视的感情。
他的三个儿子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不能打架。因为只要是打架,无论是谁的错,都会得到父亲一视同仁的毒打。“手足之间是人世间最亲的亲情,亲都亲不过来,打什么打?打惯了以后就不亲了......”每次打完,公公都特意强调这一点。
所以他们兄弟三人,除了很小的时候打过几场架以外,一直都感情很好。这也是他们在长大以后一直关系融洽的原因。和气、孝顺,他家的孩子无人不夸。
公公的病来得莫名其妙。在医院做了各种检查也查不出缘由,让人想治都无从下手。检查了两个月后终于确诊病灶了,可时间上却已经来不及了。像是老天执意要带走他一样,不给家人们留下一点儿挽救他的机会。
万幸的是,他不像其他的癌症病人那样一直喊疼,他从始至终都不疼。他只是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他无法进食,不能用药......
所以,到最后的最后,那个向来爱吃肉食,又特别能吃的大肚汉公公开始变得有些陌生。他身上少了人间的烟火气,他成了那个纯粹的爱干净、爱体面的老人,他的身上甚至还多了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
五一的时候,终于等到学校放假了,我带着孩子急匆匆地赶回去看他,他也因为没有治疗,请了假从医院回来跟我们团聚。
我们风尘仆仆地赶到家,到家了个把小时以后,还迟迟不见他进家门,正在焦急地等他的档口,他从外面轻飘飘地慢走回来了。
新理的头发,配上他清癯的有些发白的面容,我们立刻就心领神会了。“老爸的头发理的可真精神!像个老将军!”我带着女儿跑出去扶他。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就他妈属你会说话!嘿嘿,我是不是瘦得怕人了?你们不敢看我了吧?”好像生病太瘦是他不小心做了什么错事一样,他讪讪地跟我和女儿询问道。
“爸爸,真没有,您还像之前一样地精神!瘦了以后更帅了!”我哽咽地撒着谎把头扭向一侧。
“爷爷,我们可想你了!我们连家都没回,一放学我和妈妈就直接奔了高铁站。您也想我们了吧?”懂事的女儿抱着爷爷的胳膊,亲昵地摇晃着。
他像是受到了莫大地安慰和鼓励,瘦削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像干枯的荷塘开出了一朵圣洁的莲花。“我也是,下车我就直接奔了理发店,我可不想让你们大老远地回来看到一个脏兮兮又没精神的老头子......”
我们又陪公公亲热地说了一会儿话。婆婆就笑着朝我们喊“开饭了”。
只是从那时候起,他就已经不能正常进食了,任何东西吃到胃里到最后都会吐出来。所以,即便是家里那个圆圆的饭桌上依然还有他的碗筷和位子,他也不再和我们同桌吃饭了。
有时候,他也会馋到难忍,踅过来,跟我们要一块生姜来搭搭嘴,然后就快速地离开餐桌。仿佛那块地盘有一块看不见的磁石,吸引着他,又同时推远着他。
那些生姜他也从来都不敢咽下去,嚼一嚼再恋恋不舍地把渣滓吐掉。每每此时,我和婆婆都会交换一下眼神儿,我知道,她和我一样也在心里沉沉地发出一声不被觉察的叹息。
五一放假五天,他在家就陪了我们五天。我们都十分珍惜这能在一起的时光。我们欢快地照常逗着两个孩子,想让家里尽量保持着以往的欢笑和热闹。但这热闹就像是强挤出来的笑容一样,始终都透着刻意。我们每个人的头顶都顶着一朵看不见的乌云,它时时地笼罩着我们,如影随形。
五天假期很快就结束了,我们没有坐以往的高铁折返。而是绕远,一起先把他送回医院,又搭乘了他住院城市的高铁再启程返京。
所以假期的最后一天,我们大部分的时光是在他的病房中度过的。我们陪他打完了当天的营养针。眼看着时间快来不及了,我们才不得不提着行李上路。临别之前,他坚持下楼要送送我们,在楼下的花园里,我们拍下了最后一张合影。
后来听说,我们走后没过多久,他来回出行就要靠轮椅了......
时间终于来到了七月中旬,熬到了孩子放暑假,我们又赶紧返回了老家。
到家的前几天,市里的医院就已经不收他了。不得已家人们又把公公带回了老家的县医院。我们到家的时间是晚上十点钟。婆婆说:“今天太晚了,你们洗个澡早点休息,明天起来再去看爸爸。”
第二天早上,还不等我们从睡梦中醒过来,医院执夜的家人就打来了电话。“快!马上来医院,你们都来!老头子晕过去了。”
我们慌忙地从床上跳下来,顾不得洗漱,套了衣服就往医院奔。谢天谢地,到医院以后,公公苏醒了,他只是因低血糖造成的短暂休克。
一家人重新又完整地聚在一起,一时百感交集,我们自然是泣不成声。
他就那么无声地拉着我和孩子的手,颤抖着,颤抖着......望着家里所有的至亲都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他瘦得脱相的脸上勉强挤出了虚弱的笑容。
后来他和看望他的朋友们说,“有时候想想,老子也真是心肠狠,愣是能忍住不掉眼泪。老子就是想让孩子们知道他们的父亲有多狠心,这样我即使哪天走了,他们也不会那么伤心......而且啊......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全了,老子也不想哭哭啼啼的......”朋友们如是地转告给我们说。
后面的日子,他一天比一天更虚弱了,像是泄了气的气球,一天比一天瘪下去。到最后,他的话也越来越少了。
那时候我和三弟媳负责整个家里的后勤,所以我俩每天忙完了家里的所有事情以后,才能有时间赶去医院再看公公一眼,看完他,那一天才算完整地过完。
每次见我们来了,他都朝我们轻轻地点点头,示意我们他都知道了,偶尔还会说上一句“这回是害你们吃苦了,老子实在是没办法了......”然后就是沉沉地把眼睛闭着......
他后面睡觉的时间就更多了,醒来也总是喊热,医院空调的冷气已经开到最大,我们进到里边会冻得发抖,可他还是喊热......
我们5个儿女2个孙子就两两上前轮流给他扇风,那时候他似乎只有八九十斤了,身体十分地放松、柔软,安静得简直像个婴儿,他十分享受我们的照顾......他侧着身,闭着眼,神态是那般地安详、自然......
再后来,他就有点糊涂了——常常没来由地跟我们发脾气。
我们再去看他,他第一个问题会问我们“几点了?”
我们如实的告诉他,他不信,还喃喃地骂着我们:“他妈的!又骗老子,都是坏人!”
再去朋友看他,他还会再问,仿佛我们不值得他信任一般。
有时候他还会在问题后面多加一句,“古历,现在是古历什么时候?几点钟?”
得到回答之后他便不再言语,依旧安静地闭上眼睛,把手一挥,示意我们继续给他扇风。
种种表现都在提醒着我们,恐怕是大限将至了。
所以,从那以后,我们每次再去看他,每个人都会主动地跟他拉拉手。什么都不说,就只是拉拉手,用最含蓄也最直接的方式来传递我们的关心和不舍。
大多数时候,他是什么都明白的。每次都很配合地跟我们拉拉手,我们和他一样,都省略了语言......
还能说什么呢?再多的语言好像都没有意义了。三个儿子,国内、国外(隔离都要28天),全都赶了回来,放下了所有的工作,陪他走完了人生的最后时光。
有一次,他大概是又烦了,上来就发火。“他妈的!你们一个两个那手都跟火炉一样,滚烫地、热死人,还总拉着老子,放手!”我们就开心地相视一笑,总算是舍得说话了,可很快又陷入了更大的悲伤里,如果能这么一直说话该有多好,哪怕是不讲道理的骂人呢……
然而,即使是这些场景,我们也都可以坚强面对。我们最最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场景是——我们不知道该如何把发生的一切告诉给我们的奶奶,也就是公公尚且在世的老母亲,那位92岁高龄的老人家。
公公是在结婚以后,跟母亲见面相认的。这五十年来,一直保持着探望,逢年过节更是要摆到头一份儿。我们知道,那是源于他对母爱的极度渴望。家人们理解他并且极力地支持他。
可是这次,从发病时候开始,再加上疫情,公公去探望奶奶的心愿一直都没能实现。后来住院了就更不敢告诉奶奶了。
久而久之,奶奶也有觉察了,总是不断地跟身边的子女们打听“为什么没有老大的消息?怎么那么久也不来看我?怎么连个电话都没有?是不是老大出什么事了?你们跟我说实话!”耳背的奶奶大着喉咙跟子女们发作。
而公公这边,也一直惦念着自己深爱着的老母亲。虽然,他只字未提,但我们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都说母子连心,这叫我们如何不相信?
大家为难着,犹豫着。
有一次奶奶那边的子女过来探望,大家终于鼓足勇气拨通了母子之间的最后一通电话……
“喂……少平哎~你怎么这么久也不来看妈妈来哎?你是又生老娘的气了吗?……喂!少平哎……老娘耳朵坏完了,你得大声一点,我才能听得到哎……”电话另一端,是健硕的奶奶焦急的询问声。
电话这一端,众人扶起了孱弱的父亲。小声的告诉他,“别激动,你就喊一声妈就行了……”
父亲怎能不激动,他极力地克制着自己,他有些发抖了……他又像是在竭尽全力地酝酿,他额头上爆起了青筋……他哆嗦着嘴唇,终于扯开了喉咙大喊了一声儿“妈——”
……
曾经,趁他清醒的时候,我试探性地问过他,“爸爸,您还有什么心愿吗?如果有,就说出来,我们帮您完成它!”
他听完以后沉思了片刻,很认真地回答我,“我想啊,老子这一生过得太圆满了,跟我们这一大家人共同去了很多地方,我特别地知足和开心,没有任何遗憾。”
不知道他说这话是安慰我们,还是他真的就这么认为。但确实听他说完,我们都觉得特别地欣慰。
我们也曾在一起很认真地讨论过,“父亲的一生确实过得还可以,除却原生家庭的不够完美,那是我们谁都没有办法改变的......在其他方面,他过得确实还挺幸福,妻子贤惠、儿孙孝顺,除了......他走的有点太早了......如果还能让他再多活个三五年,那该多好啊......”
我们用了整整四个月的时间,在跟他做着最后的告别。我们好像把这一生该讲的话都讲完了。就只剩下不断地握手了。
至今我都记得,他的手是那么的冰凉,那是一种蚀骨的凉。
南方将近40°的夏天,他全身传递出来的温度都是那种彻骨的凉......凉的触目惊心。
我清晰地记得,有一天我去看他,照例跟他拉了拉手,又给他扇了一阵风,又在病房里呆了很久,我已经下楼往家走了,我已经走在了南方正午的太阳底下了,我的头上已是如雨一样的汗珠了......可握过他手的那只手连同那半截胳膊一起,都在冒着丝丝的寒气......长达数个小时之久。
“怎么会有那么强的冷寒之气?”至今我都想不明白......
再不舍,还是等到了那一天。
2021年8月6日,古历六月二十八,中午12点30分。
我们刚吃过午饭,医院的家人就打来电话让我们赶紧过去,“感觉爸爸不对劲,你们快来!”
我们再次拼命一样往医院奔去,这一回,他确实是不好了。
父亲清醒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地交待过我们,“真到了那一刻,千万不要抢救我,就让老子安静爽利地走,还痛快些!”
他更虚弱了。
看我们每个人都围到了他身边,他难受得脸上只剩下痛苦的表情,当然,还有害怕和不安。他开始变得焦躁无比。
他的呼吸明显地变得更急促了,到最后五分钟的时候他还指着点滴的位置,在示意我们什么......我们一时不懂......他就用笔在纸上画......我们还是看不懂......他就着急地张着嘴“说”,他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我试着上前大声问他,“爸,您是还让我们抢救吗?”
他不停地点头。
我们赶紧叫来护士,让护士继续给他点上白色的营养液。护士无奈地摇摇头又点点头,意思是没用了,怎么都晚了......
我们不管,依旧跟护士说,“您就点吧!求求您了......”
护士听话地点上了。
护士走后不到五分钟,公公就开始剧烈地颤抖了。
这一次,我们知道,死神——它真的来了!带着它巨大冰冷的寒意朝他袭来。它把它蚀骨的冰冷也传给了他。
他用他最后的力量带动着整张病床都跟着颤抖,我们知道,他在和死神进行最后的搏斗……他就那么剧烈地颤抖......颤抖……
除了两个孩子被亲人强捂着眼睛以外,我们目送了父亲的最后一程。
他剧烈地抖……剧烈地抖......在吐出最后一口气的刹那,他的脸上重又呈现出了一抹婴儿般的笑容,随后又从喉腔里发出了“嗬嗬”一声儿......像是给那个笑容画上了注脚一般。
他就在那样的笑声和笑容里安详地去了......
我们威武的将军一般的父亲,就那样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 ……
疫情过了,我们又回到了皖南寒冷的冬天里过年来了。只是这一回,再也没有父亲给我找火筒取暖了。我终于像才长大一样自己去储物室里搬。
火筒里,还装着那个给我盖腿脚的小被子。我只觉得心头一颤。我轻手轻脚地走上前,想把小被子拿出来抖一抖灰尘,“当”地一声,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
我俯身去搜寻,一颗豁了口子的纽扣安静地躺在杂物堆中的一角——那是父亲经常穿的那件棉马甲的纽扣......
现如今,那三个红灯笼还在,它们还像父亲挂它们上去时的样子一样,依旧安安稳稳地、整齐地挂在客厅前门的门厅上。
虽然它们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地红彤彤了。可我们谁也不舍得摘掉它。因为我们知道,它们此时已不仅仅是装饰新年的背景,那是我们的父亲最最美好的期盼,他希望他的三个儿子和他们的日子会像这三个红灯笼一样红红火火,蒸蒸日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