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挤的街头,摊贩们的叫卖声,行人的谈笑声,榨果机的鼓鼓声,此起彼伏,汇成一段段嘈杂的充满欢乐的大合唱。天空中突然飘起了五颜六色的气球,七八十个小气球像冲破了束缚般自由地往天空和四周冲去,戴着圣诞帽的孩子们像获得了礼物般指着天空欢呼雀跃。街头放眼望去,是摆满了的圣诞树和促销的广告牌。
男人在花店里看着老板在包扎着一束玫瑰花时,被突然飘起的气球吸引了,抬头望着天空,随即又转头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圣诞节真是热闹啊”,男人感慨着。老板把花递给男人:“可不是吗,但今天晚上才算是真正地热闹啊。”男人迟疑地接过捆扎得干净简单的玫瑰花,“你知道的,我只需要一株玫瑰”。“今天是好节日,送一朵,这个你可不能拒绝。祝你们快乐了。”
男人离开了花店,老板最后那句“祝你们快乐了”久久在他脑海回响,心底不免涌起一丝酸涩。他望着手里两株鲜艳欲滴的玫瑰,落日的余晖洒在花瓣上,像是涂上了一层浅黄的颜色。伴着嘈杂声,男人加快了脚步,好像要迫不及待把节日气氛和手里的玫瑰给心上人捎去。
墓地在一处偏僻的小山脚,静悄悄的,与男人刚刚经过的世界大相径庭。墓地被人们遗忘了,墓地没有节日,只有无尽的怀念和哀思,以及墓碑上那几株枯萎殆尽却未完全腐烂的残花。
男人在一个墓碑上呆站了几分钟,神色空茫,随后弯下腰,轻轻放下了朵玫瑰。墨绿色的墓碑几个月来,依旧如新,完全不因为对面男人的愈发苍老和疲倦而动摇。它只是静静地在这里,像其他墓碑一样在这山脚下无声无息。它真的不会像男人悼念亡妻那般愁肠百千,也不会因为底下总有一株美丽的玫瑰作为装饰而愉悦几分。它只是在那里,只管让人们把无尽的哀思放进去,不接纳,也不抗拒。
“你怎么不把圣诞节过了再走,你以前可是把圣诞当成生日那般隆重的啊,今年的圣诞节特别热闹。”“你真是任性至极啊”。男人碎碎念,讲家庭邻里的琐事,女儿的家庭,也不时回忆着和妻子的往事。“你一走,我倒是变得婆婆妈妈了,好像鸡毛蒜皮的事都能讲个遍了”。
男人在准备离开墓地时,女人来了,拢起半低的发髻,面目清瘦,带着百合花,献给亡去的丈夫。因为他们常常在黄昏时分来墓地献花,不免时常碰面,打几声招呼,聊聊天。
男人在最初虽与女人常常碰面,却始终没有打招呼。“那时,心底,脑海,眼神所及之处,尽是空茫茫的一片泪水。”他说:“那段时间,感觉生命已经失去了一大半,只剩下一些纤细脆弱的神经和细胞足够让他每天来墓地发上一朵玫瑰。”“年轻时真的是没办法理解死亡和失去,因为这不过就是少了个陪伴的人,或者少了一件身外之物。现在却不敢这样想了,”男人说,声音有着轻轻的哽咽。他意识到这奇怪难听的哽咽声竟是出自自己的口中时,不禁觉得羞愧难当,赶紧大声咳嗽了几声。对一个还不怎么熟悉的人表露内心的难过,让他觉得抱歉和羞愧。女人友善地微笑,像是察觉了他的掩饰,“那是因为你失去了对自己很重要的人啊,觉得对方比你还重要。”
那时,男人看到她脚步轻缓地走过来,他很自然地对她微笑“你好”,使他讶异的是,女人同时也对他说了你好,这个巧合不禁让他们再次笑出了声。他们在黄昏的日色中攀谈起来,声音细细,轻轻的,怕惊动了身旁的树叶和墓地里的人。
“我丈夫是在几年前离去的,在他出差去往另外一个城市的时候,很不幸地出车祸死去了。早上我切菜切到手指头,就隐隐感觉到不安,原来对不幸的事总是会有预感的啊!”
“真的会有预感吗?有不安未必都是预感。”男人似乎不太相信预感这回事。
“真的有,它的出现好像是来提醒你生命中重要的人即将离去,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了。我那天就总感觉有人在我耳边说,‘你要准备了,你准备好了吗’。究竟准备什么我不知道,为此不安了一整天。”
墓地偶有几对夫妇互相搀扶着走进墓地,神色黯然,步伐缓慢,认真地理着墓碑的杂草和垃圾,郑重其事,一丝不苟,像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工作。他们同时转身去看那些在空旷墓地里出现的人们。地平线附近是一片渲染得严重的黄色,空气似乎都有了一层清淡的黄色雾气,太阳开始爬进山谷。
他转回头,看见她凌乱的发丝的光线里被风吹动着,藏满时光痕迹的丝丝皱纹清晰可见。
“她是因为疾病去世的,在医院躺了好几个月,几个月来,她一直在消瘦,我是看着她一天天地变小的。”
“每天早上醒来,都会想,她今天会不会比昨天好一点,是不是不用多久就康复了。每天晚上睡前,我都对自己说,她真的好了很多,我催眠了自己不去想白天她痛苦的表情和受病痛折磨而流出来的泪水。”
“她离开时,很安详吗?”
“很安详。”
……
他们的谈话总是时断时续。
现在,男人走向女人,手里拿着一株玫瑰,走过了几个墓碑的距离,来到她身旁,“今天,你也来了啊!”
“是啊,圣诞节快乐。”“圣诞快乐,”男人说完,犹疑了一下,理了一下花的包装纸,把玫瑰花举向女人:“送给你,圣诞快乐。”“谢谢你,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收到玫瑰了,已经不年轻了,圣诞是年轻人的节日”“是的,岁月不饶人,人可要饶过自己啊。”男人笑着说。
“你为什么总带玫瑰来?”
“你为什么总带百合来?”
他们相视一笑,随即低头看着对方手里的花,不再说话了。远处节日的喧嚣在这里竟然无声无息了。墓地的几个看门人和管理员坐在一起,交谈着了,围在桌子,在余晖下喝着啤酒。北方的夏日漫长,炎热,闷沉的空气让人皮肤黏黏的。
男人和女人走出墓地时,一个看门人打了声招呼,来这里坐坐吧。他皮肤黝黑,发福的身材陷在棉质柔软的椅子里,利索大方地把水果和啤酒往他们面前推。“别客气,吃吧。我常常看见你们嘞。”“谢谢,谢谢”男人和女人微笑着点头。“能经常来墓地的人实在不多啊”其中一个看起来最年长的看门人说。其他人陆陆续续说着:“遗忘的力量总是大于悲伤,人之常情”,“死去的人,尽管你再怎么悲伤,也都是离开了啊。”“所以啊,做人要尽欢,有酒喝就喝”“想想以后就好了。”他们一言一语谈得热烈,啤酒下肚,却有无限感慨,而每个人又不尽相同。死亡并不是痛苦的事,融着啤酒小菜就下肚了,也不是一件神秘的事,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看见亲人朋友的离去,每个人对于死亡都好像比哲学家解释的更精巧合理。
暮色将近,女人和男人分道而行,穿越拥挤的人潮和闪烁的霓虹灯,各回各家。
往后一段时间,男人却再没有看过过女人拿着百合花走过身边的身影,她并不是每天都来,但这次竟然隔了一个星期都没有来。男人疑惑地望向那个放着枯萎了的百合花的墓碑,心底觉得空落落的。他觉得这种空落落不仅仅是因为少了一个可以说话和攀谈的对象,还因为什么,他不清楚。第二天,
他来墓地带多了一支百合,放在男人丈夫的墓碑前,替换了那支枯萎的百合。他开始想起女人清瘦的面容,和放百合在墓碑时那郑重其事的表情。
他们再次聊起天来,是在一个月后的黄昏。五六点的时候,细雨迷蒙,天色阴沉,看门人和管理员们停止了在门口的攀谈。他们搬回凳子在房间看电视机。因为下雨,墓地就更少人了。他一眼见到了前面的女人,他走过去:“好久不见,最近你怎么不来了”“哦,家里有些事情比较忙,就没怎么来。”女人说:“谢谢放在这里的百合花。”“不用客气,没什么的。”
“以前年轻时,常常听别人说,一生爱一个人就足够了,不要多爱,不然最后你不知道哪一个是你最爱的。”
“这真是一句很文艺的话啊。”
“是很文艺,那你觉得呢?”
“我觉得爱一个人不是仅仅爱她一个,而是在爱她的时候,只爱她一个,”男人补充说:“也就是说,有很多种可能,不要把自己局限在一个人身上。”
“也许你是对的。”
他们再次相视而笑了。
当看门人再次看见他们时,他们也成了互相搀扶的人,像其他夫妻一样,慢慢地拿着花走向墓地。黄昏的光线打在他们有点泛白的发丝上,散发出金色的光芒。
“他们是忘记了自己失去了的亲人吗?”“没有遗忘,他们应该是用另一种方式去记住,去生活了,”一个看门人对另一个看门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