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6-10半语微言(8)

(第8部分)

第四章 出走

水管处除了处本部,共有两个基层水管站和一个水库管理所,也就是这个硫磺沟水库管理所。前年的八月份,高新刚来处里报到,当时被分配在靠近乌市的水管站里,不到一年的工夫,工程科科长就将他调进处本部的工程科。这在当时虽然少见,但由于高新刚本身就是乌市户口,而且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处部大院里的人们鉴于这种情形也就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当、不寻常,个别人私下的议论也得不到大伙儿的响应。

需要说明的是,待在处本部的人分两种,一种是乌市的户口,一种是本市的户口。户口的差异在这个小城市、小地方往往意味着生活内容和生活质量的重大分别。农业户口与非农业户口的差异,远比字面上个别字词的不同,或者是户口本的样式颜色等等的差别来得显著。对于一个已经成家开始自己独立家庭生活的人,户口是现状的确认,也是未来的基础;它既肯定了一个人物质意义上的存在,也在物理意义上、法定范畴中限定了他的活动范围。他升学、就业,乃至他生活的空间实际上都已经被划定,甚至到他的子孙后代,世俗的继承关系被延续到这种规范生存模式的法律条文和制度安排中,子女跟随父母的户口。

生活在这个小城市,拿着这个城市非农户口的人们对于户口的重要性有着比高新刚强烈百倍的深刻体会。这些人们切身感受到城市户口与农村户口的种种待遇上的差别,生存的机会与社会资源分配上所占据的地位的不同所导致的结果的悬殊。生物学的基本逻辑,就是每个生物个体都有着先天性的趋势,要从外部环境获取资源以维持其个体的生存。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解释了生物是怎样进化的,但似乎没有解释生物为什么要进化,就像到现在,谁也说不清人类到底是怎么来的。高新刚以前相信人类是从古猿类进化过来的,但现在他已不这么肯定了。


常驻水库管理所的不到十个人。前两年,每年分配给处里大学生的名额是一个或两个,而今年一下子新分配来三个大学生,目前都在水库实习锻炼。刚接到调令的时候,高新刚还以为事情象领导所说的那样,暂时到第一线去,为了完成今年的水库除险加固任务。可是几天后,当他已经在水库报到再回处部办事的时候,他发现原来他在工程科的座位已被刚从市水利局调来的家伙占据了,整个事情的性质明显发生了变化。很显然,新来的处长要安插自己的人,处部坐办公室的位子有限,高新刚是工程科里资历最浅,在处里人际关系最淡,最没有后台的一个,他的位子必须腾出来。捏他这个软柿子是理所当然的。

高新刚想清了事情的原委,他一筹莫展且无可奈何。怎么办?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从他上了那所大学,学了那个专业,一直到毕业分配的这几年,长期的失落和低迷,已经让他对所谓的事业人生规划产生了抗拒心理,他早已打定主意,要一沉到底,完全地顺从命运,不做任何的挣扎。宁可永世受沉沦,不向诸佛求解脱。所以他大学毕业没有争取留在北京,而是毫无留恋地返回新疆;所以他也轻易地推脱了老师的帮助,没有进入福利待遇良好的企业,而是选择留在明显不景气的水利行业,听凭水利系统的发落。那年其实是个很特殊的年份,参与那场政治风波的人们,要么已经毕业,早已经定了去向;要么还在学校,深刻地反思曾经的无知和冲动;而象高新刚这样的一批人,等风波平息转年他们毕业的时候,政府已经回过神腾出手来,可以专门地收拾他们了。高新刚曾经的期望是进水利厅设计院,后来证明是一种奢望,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远不如他的八一农学院或石河子农学院的毕业生昂然跨入设计院的大门。这还不算最糟的,事实上,如果不是最后关头,一个在自治区政府工作的亲戚给厅劳动人事处主管分配的处长打了一声招呼,高新刚很有可能被分配到水利工程一处的某个施工队上,也到不了这个河流管理处这样的事业单位。自己觉得本来已经够倒霉的高新刚,现在才发现,原来倒霉可以这样没有止境。霉运确实也还没有到头。


到水库上班一个星期后,高新刚又回到了市里,住在处里给单身职工提供的宿舍里。(他先前的宿舍已经被调换了)他想起要去小梅家里看看,打个招呼。当小梅刚看见进门的高新刚,表情还保持着前些天两人闹别扭所形成的冷淡。等到高新刚坐了几分钟后,开始叙述这一周自己在单位的遭遇情况,小梅勃然变色,厉声地数落起高新刚来。

“这还不是因为你不会做人,得罪了领导,又没有和同事搞好关系”。小梅高声说道,满脸的鄙夷。

“他(指新来的处长)是想安排自己的人,不是我做的有什么不对,”高新刚辩白道。

“那罗阿姨(原处长夫人)可不是这么说的,”小梅接了一句,忽然停住了。

高新刚顿时无语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罗阿姨是他们的介绍人,她的话无从辩驳。即便她说了什么对高新刚不利的话,高新刚也只有照单全收了。

高新刚理亏似的从小梅家出来,回到宿舍,蒙头睡了两天。躺在床上,高新刚把从来到这个单位一直到他和小梅认识的这些天来的所有场景,过电影一样地在头脑中过了一遍。他又联想起从上大学到毕业的这些岁月,一种悲戚的感觉涌上心头,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油然在意识间回旋,两行清泪扑簌簌滚出眼眶,落在腮边。

高新刚愁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眼前在水库的工作吗?如果那也叫工作的话,不过是虚掷时间,空耗精力,是郑重其事地无所事事,是一本正经地瞎掰胡扯;产生不出任何的实际价值,彰显不出任何理论或技术的优势和先进性,只不过是一种更鲜明生动的折旧和损耗。如果他成了科长,或者有一天他当上了处长,他现在也能想见到时他注定会感觉到的无聊和乏味,甚至那种难受的程度比现在更甚。他丝毫不怀疑,而且反过来还相当地肯定,这也正是他一直以来逃避和极力想忘却的人生成长。他不想长大,不想掺和进成年人的游戏;他还向往着过他那平静、简单,爱憎分明、万事万物都各归其类的有秩序、有规则的清白生活。


第三天,高新刚故意耽误了搭乘顺路车去水库的时间,还留在处里。早上在几个办公室晃了一圈以后就回到了宿舍。临近中午饭的时候,小梅妈妈忽然来到宿舍看望高新刚,她提了两盒蜂皇浆口服液还有一兜的水果。小梅妈妈告诉他,老处长(现在是处的党委书记)答应,过个一年半载就把高新刚调回处部。当然这是罗阿姨转告她的,小梅妈妈是从罗阿姨那儿探听到的消息。高新刚明白,这个结局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他和小梅的爱情进展顺利,必须确实了他州经委冷总工未来女婿的身份才可能实现。否则,从那样偏僻艰苦的环境脱身出来,老处长,哦不,是老书记,能够让人相信上调是因为高新刚本人的才能和工作表现吗?或者是因为领导们突然发现了难得的人才?谁信呢!


高新刚满腹的黯然和辛酸,找个机会,叫了个车,把他的全部行李拉到了水库。


水库管理所里倒是有几个年轻人。副所长是早高新刚一年到处里的石河子农学院的毕业生,人家在学校里就是预备党员,现在又提了职,正是春风得意时。另外的一男两女,都是今年分来的八一农学院的应届毕业生;其中的一男一女是一对,已确立了恋爱关系,另一个叫王艳的女的落了单。王艳家在北疆阿勒泰地区,本人高高瘦瘦,身材修长,长相也蛮靓丽,歌儿唱得不错,在学校里就是文艺骨干,因此吸引了处里许多小青年的目光。高新刚在王艳他们到处里报到的时候和她有过接触,他们还一起主持了一次厅里组织的歌咏比赛,而且王艳还向高新刚借了五十块钱。女孩子的钱总是不够花的。那段时间,王艳曾特意通过政工科的朱大姐向高新刚表露她想谈朋友的意思,而高新刚刚好与小梅初次见面,正紧锣密鼓展开爱情攻势的档口,所以对于王艳辗转表示的爱慕之意直接地挡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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