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树林里,一棵小树苗刚刚破土而出,准备生长。
小树苗的旁边,已经长了很多花花草草和各种不知名的高低灌木,还有几棵参差错落的大树。这棵新嫩的小树苗在它们中间显得好渺小。
这棵小树苗长得也很慢。一天,没变化。一天,没变化。又一天,还是没变化。
一年过去,小树苗终于长高了一点,但它自己,似乎也并不着急。
一年、一年过去,日升日落,风吹雨注,阴晴圆缺,小树苗一点、一点看着地上的小草离自己远去,看着旁边的灌木比自己矮去,看着不远处的大树较自己小去。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小树苗变成了大树苗,大树苗变成了大树。
这些年中,小树苗不仅看到周围的一草一木在离自己远去、消失,更感到它们好像经常在窃窃私语,好像在议论自己。小树苗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从何说起。
终于有一天,小树苗身边,只剩下了最后一朵小花。此时的小树苗已经是一棵大树了,它低下头、垂下眼,望着这朵小花,一刻也不眨眼,仿佛,这朵小花随时就会消失,就像其他人那样,消逝。
夕阳西斜,忽然,小花努力抬起头,望着大树,仿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小树苗,看到你从那么小一棵小树苗长成这么大,我好为你开心。可是,可是我也要走了,你要好好保重。再见。”
说完,小花就消失了。
大树眼睛一下子模糊了,眼里充满了晶莹的东西,眼前恍惚一片。
大树努力眨眼,眨眼,但还是看不清远远的地下,看不到那朵小花。
大树心底发出了巨大的嘶吼,可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小树苗,好像不会说话。
小树苗,又高又大,直插云霄,已经变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大树足有十余丈高,树高冠大,撑起了好大一片空间。
地上,大树枝繁叶茂,地下,大树盘根错节,统治了这好大一片空间,吸收了绝大部分阳光,汲取了绝大部分水分。
这一片开阔的空地上,只有大树,一个人。
大树,好像还是不会说话。
它也不需要说话。
一天,大树远远看见密林里,好像有一个人影在走动,在走近。
越来越近。
大树的心里,泛起了涟漪。
是一个少年。
少年的手上,好像还拿着一个什么东西。
是一柄斧子。
大树目高及远,看到这个少年慢慢地却坚定地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走到了大树下。
少年说:“哇,大树,你果然是这片林子里最高的树!可是,我的任务是要砍掉你。希望你不要怕疼。”
说着,少年就抡起斧子,朝大树根部砍去。
这少年身材不高,略显瘦削,手上抡着的斧子也不大——整个“伐树者”的形象和身前被砍伐的大树相比,不和不谐,有点滑稽。
大树刚想冲这个滑稽的小少年笑笑,突然身下传来一阵异样的感觉。斧子砍入了自己的身体。
少年的斧子第一次砍入大树自己身体的时候,那种感觉很特殊,难以描述。
斧子不大,少年的力气也不大,大树没感到很疼,但似乎感到一丝钻心。
大树还没来得及再去感受,斧子已经,又一下、一下地砍入进来,很有规律,很笃定。
大树开始感到疼了。
心里疼。
大树对自己说:“被这个少年砍掉也挺好的,我可能会被做成桌子、椅子、床,还可能会被做成小孩的玩具,我这么高这么大,还可能会被做成船,不管怎么样,身边都会有人了,再也不会一个人了!”
“噢,我,还可能被做成木材烧掉……不过那样也挺好的,听说,燃烧时的那种感觉,很刺激,很舒服……”
不知道砍了多久,地上的木渣都已经溅成了一座小山。大树逐渐感到下面空了一块,但看不到少年砍了多深。
咔——咔——咔……
少年又连续砍了十几下,然后停了下来,右手拄着斧子,左手撑住腰,喘口气,自言自语道:“砍了这么久,终于砍到三分之一多了,我再坚持下去,很快就能砍倒它了!”
忽然,听到叽的一声,随即又听到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一只迅疾的小鸟,落到了大树高高的枝干上。
小鸟娇小可爱,毛色鲜亮。虽然大树树冠极密,但仍有几许斑驳的阳光钻了进来,照到小鸟身上,照在小鸟鲜亮的羽毛上,也照进树下少年的眼里。
少年把头仰成了90度,和小鸟一问一答地聊了起来。
大树正想静静地听他们对话,忽然下面被少年砍出的伤口一阵发痒,大树下意识地一使力,突然一个激灵,感到一股暖流从上至下穿过,从树冠顶部一直传到树根的伤口处,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
大树有些惊喜,又有些惊惶,一时间少年和小鸟的对话也没太听清。
等大树回过神来,小鸟已经扑腾着翅膀飞走了,只看到树下的少年,正朝着天空挥手。挥了好久好久。
直到,连大树自己,这整片树林里最高的树,都看不到那只小鸟了,少年才放下了手,收回了目光。
夜晚,也降临了。
少年丢下了手中的斧子,坐了下来,背倚大树,低垂着头。
“我再这么一直砍下去,差不多到明天傍晚,就能砍倒这棵树了。但是,这棵最高的大树一倒,那只小鸟飞回来的时候,也就没地方歇脚了。不如,我休整一下,等到那只小鸟飞回来,停歇完,再接着砍,反正我也不差这一两天。嗯,就这么办!”打定主意,少年用力地点点头,脸上不禁露出开心的微笑。
大树看不到少年的脸,不知道少年是在沉思,还是已经慢慢睡去,只感到那一股股暖流,仍在不住地传到被少年砍出的伤口处。
过去了一天一夜。
“啊?怎么会这样?”少年一声惊呼,把大树从睡梦中叫醒。
天刚蒙蒙亮。
“我前天明明已经砍到三分之一多了啊,怎么,怎么会全长好了呢?”少年伸手反复摩挲着此前砍了一整天的突破口,“连一丝裂缝也没有,怎么可能呢……”声音中充满着惊疑与不解。
啥?大树自己也疑惑了,低头一看,地上那堆木渣还在,又努力感受了一下,下面竟好像确实长好了,又感受到了一个完整的自己。
一瞬间,大树竟有一丝难受。看着树下少年瘦削的身影,大树竟有点宁可自己没有这种超强的自愈能力。
“没关系,”少年仿佛读懂了大树的难受,抬起头,对着大树说,“你长得很快,很神奇,不过没关系,反正我也准备等到小鸟飞回来以后再接着砍,现在只不过再多砍一天而已。”说着,又对自己点点头。
大树在心里对少年说:“你真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几天过去。
小鸟果然飞回来了,又落在了这棵大树上,看到了树下的少年。少年也看到了树上的小鸟。
少年和小鸟就又聊了起来。
大树静静听着少年认真地向小鸟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在砍树,笑了。
阳光照射着大树、少年、小鸟,好像也不舍得早早落下。
美好的时光总是跑得飞快。
小鸟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少年又朝着天空挥挥手,挥了好久好久,比上次更久一点。
第二天,少年抡起斧子,开始砍树。
第三天,少年一整天都没有砍树。大树的伤口愈合了。
第四天,少年又抡起斧子,开始砍树。
第五天,少年又一整天都没有砍树,等着大树的伤口自己愈合。
……
大树终于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地问少年:“你为什么要这样子呢?你的任务不是要砍掉我么?这不是你告诉小鸟的么?你这样子的话,不是要永无止境地砍下去了?”
少年仿佛听到了大树的问题,自言自语道:“我仍然在继续我的任务,我仍然在继续我的坚持,但我一想到那只小鸟,一想到它明年飞回来的时候没有这棵大树可以歇脚,就忍不下心。我要为它留住这棵大树。”
“我要留住你。”少年坚定地点点头。
大树看少年竟好像听到了自己心底的声音,不由一个激灵。
春去秋来。
一年过去。
又是阳光明媚的一天。
又是叽的一声,伴随着一阵翅膀的扑腾。小鸟落在了大树上。
自然地,小鸟惊讶于少年还没砍掉这棵树,少年则开心地跟小鸟解释一番。
少年开心的时候,露出笑脸。大树看到,少年笑的时候,很帅。
可是,一年之中,少年只能和小鸟相遇两次,每次也只聊很短一会儿,所以,大树也只能在这两段很短的时间里,看到少年开心的笑容。
其实,偶尔在睡梦中,少年也会展露笑容。可惜大树看不见。
就这样,少年日隔一日地砍树、休息。砍树的那一天,少年全身心地投入砍树。休息的那一天,少年则显得有些怅然若失,有时呆呆看着大树,有时远远望向天边。
大树看在眼里,忍不住在心里问少年:“孩子,你怎么了?”
少年喃喃自语:“小鸟,你在哪里?你过得好吗?你什么时候会回来?”
大树听到了,但无法替小鸟回答。
又过去了很多年。
小鸟依旧在固定的时间飞回来,每次和少年聊天的时间也略长了一些。
有时候,少年会和小鸟聊它要问小猴的问题。
少年问:“你怎么有那么多要问小猴的问题?”
小鸟说:“我有好多好多问题要问小猴,但每次只能问一个问题,所以好多问题都没来得及问。”
少年问:“那怎么办呢?”
小鸟说:“我把我要问的问题都记了下来,以后,终有一天,我们都老了,说不动话了,记不住问题了,我就把我记录下来的这些问题翻出来,给小猴看。”
少年喃喃低语:“我也有好多问题。”
小鸟没听到。大树听到了。
然后,小鸟就飞走了。
第二天,大树看到少年倒握着斧子,正在地上写着什么。
大树看不太清楚,忍不住在心里问:“你在写什么?”
少年一边写一边说:“我写首诗,送给你。”
“你
你,
坐在旁边,
开心,兴奋,争执,吵闹;
听着,
不恼。
你,
坐在后面,
紧张,专注,想笑,忍住;
看着,
很酷。
你,
坐在桌前,
埋头,凝神,仔细,认真;
想着,
心温。
现在,
你在哪儿?
你在那儿。
你回来吗?
你要回来。
你知道吗?
你知不知道。
明天,
希望你,依旧,
坐在那里,
抬头,微笑,问候,胡闹;
这样,
就好。”
又过去了很多很多年。
这一天,又是小鸟如期而来的一天。
小鸟飞走时,忽然扭过脖子,远远地问树下的少年:
“喂——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姓——Hú,我——叫……”少年扯着嗓子朝天空大喊。
噢,原来这少年姓Hú,姓Hú……大树心里正这么念着,忽然,树冠上飘落一片树叶,飘落到了少年的头上。少年正朝着远处天空挥手,没有注意到这片落叶。
大树一惊。从小树苗到现在,大树还从来没落过一片叶子。
第二天,又落了一片。第三天,又落了一片……
与此同时,大树也明显感到,伤口自我愈合时,全身那股自上而下的暖流,没有那么暖了,也没那么强烈了,伤口愈合的速度,好像也慢了下来。
少年也开始发现,原先只要一天愈合的豁口,现在需要两天甚至更长时间才能完全愈合。于是,少年在砍完一天后,只能休息更多的天数,以便让砍出的豁口慢慢愈合。在这中间几天里,少年就继续写诗。
就这样,又过了很多天,又过了很多年。
大树的树叶一片片落下,一叶叶变少,原来硕大的树冠,也变得稀疏了。
大树心里好像知道了什么,有些伤感,又有一些安定。
终于,树叶还剩零落的几片挂在枝头,身体里的暖流也已几乎感受不到了。
此刻,少年仍然正在专心致志地写着诗。
大树用最后一丝心念,在心里默问:“孩子,你为什么要一直写诗啊?”
少年喃喃自语:“每当我思念你的时候,我就写点东西。”
大树安心了,缓缓闭上了眼。
终于,最后一片树叶缓缓落下,最后一丝暖流消耗殆尽。
那三分之一的伤口,再也没有愈合,再也不会愈合。
但那棵高高的参天大树,一直站在那里,守着少年,等着小鸟。
望着那片天空。
见证着这里的一切。
2017.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