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被“手术”了。这是我们一家人都没有想到的。三年的胃病,折磨困扰至今的抑郁的吞噬,这次,问题又直至向他,一击毙命。
医生诊断是脂肪瘤,在拿到结果之前的时间里,我几乎是麻木的。因为不知道那块肿起来的足有十厘米长的皮肤下,到底埋藏了什么。
我想了很多种答案,拒绝很多个可能,直到不敢想可能会面对的可怕结果。护士出来送检查结果的时候拿错了通知,他赶忙说:“没事,不急,不急。”而我却能感觉到他比谁都害怕。他怕看病,怕花钱,怕成为家里的负担,怕不能给我好的生活……所以他故作淡然,无所畏惧的样子。好让我觉得,没事,天塌不了,还有我呢。
虽是良性,因为过大,建议割除,所以我和他去了医院。起初他是拒绝做检查去医院的,我也总听他念叨着“一块多出来的肉块也没什么,别浪费钱了。”但每每看到已经撑起裤缝的那个肿块,我就有破天的恐惧。我不想看到他有任何意外,我希望他好好的。这便是灵魂深处我给自己的答案。尽管我讨厌极了他虚伪、自私、不讲道理时的模样,但抛开一切,我还是他的女儿。
手术前一晚,医生唤我过去。我忐忑不安的神经瞬间绷紧。那张纸上清楚地写着“意外责任通知书”几个醒目的大字,接下来医生告诉了我很多由于体积较大而可能出现在手术中的意外情况,心脏骤停、功能性休克,失血性休克等等很多我曾闻所未闻的词汇,以前我总侥幸,总不信,后来信了,医学是人类最不成熟的学科。我也第一次深深地明白生命终究脆弱。
我退却了,想拒绝去完成这样的“使命”,作一份对未知的承诺。可我还是签了,在父亲的“命令”下。
写下姓名的那一刻,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更是一种莫名的无力感。突然觉得现实理智而又残酷,终难从命运中逃离。
医院里没有空床,我是挨着父亲睡的,距离很近,近到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快速跳动的心跳。那晚,平时一睡就着的我极度失眠。尽管我刻意地装作睡的很香,但还是没有逃过父爱的“炸弹”。
他不停地用手帮我把碎发顺到耳边,那动作对我来说好似带着温度。我双眼紧闭,因为害怕他望着我的目光,一定是平时掩藏的极好的慈爱的眼光。我无法招架,背过睡了。
偷偷睁开眼睛,靠着温暖的父亲,想起小时候的他曾多么严厉地教训我,每一巴掌的力度,都让我时刻难以忘怀。可是如今,我还是舍不得。我想他比我更了解这种未知的恐惧,我想那晚他翻来覆去一定也是很晚才慢慢睡去,我更知道一定要装出最轻松的样子去面对他才能让他安心。所以这一次我才真正体味到了“忍”住情绪的味道,自此我便无比佩服可以了然一切,豁达余生的人,他一定有异乎常人更多的勇气和决心。
父亲进手术室前,我特别放了会音乐,靠在床边陪伴父亲。因为我不知道以怎样的言辞去更好的掩饰自己并安抚父亲。他坐上了轮椅,我目送他进去。诺大的手术间,空空荡荡,更加加深了我原有的恐惧,门关上,一切寂然。
我端站在门口,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母亲请急假赶来时,已过许久。手术室有情况时传达室偶尔会广播家属的名字,外场的人都清楚地知道,等来的,也无非是两种结果。我宁愿它不呼我。
突然身后多了声呜咽,我扭过头看到的第一眼,是那位母亲红肿的双眼。她此刻大概早已无心关乎身边的任何人,步履蹒跚,朝前走去。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普一外科13号家属请到传呼室来。”我脑中一阵空白,随即抓了母亲一把,就窜了出去。我感觉自己像慌忙的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因为在内心深入,我早已将被广播呼叫视为噩耗的前兆。
我冲到门前,敲门,没有应答。我随即马上按下了门把,一下子扑了进去。抬起头,六只眼睛惊恐的看着我,我更像是勿闯到其他族群的一只慌乱的野兽,看着房间里的那扇满满挤着三个人的小窗。靠近窗口,父亲的主治医师呈给我一个装着“肉团”的容器,“看,取出来了!”他带着成功的喜悦笑着说。
得到结果的我如释重负。我想那时的我眼睛一定是泛着光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达对他的感激,只是无措又不自觉的双手合十,满口谢意地从门口退了出去。
出门不久,从手术室门口,我看见了躺在手术床上被护士推送出来的父亲,他眼里是含着泪的,一定是!我们一家三口都是含着泪的,但都忍住了,装作平和的模样。
几天的休养,父亲的状态开始好转。在医院呆的时间一长,我开始有了些许的不耐烦。我知道不能这样,每每讨厌叨扰的时候,我便让自己使劲回忆,小时候父亲的耐心教诲,我不能对他时有的笨拙感到不耐烦,因为我也曾笨拙过,在还是一个一无所知的孩童的时候。
时而不懂事的我,哪怕是在这次意外的考验之后,还是会出现不耐烦的情绪。真正打醒我的,是那个在人群中原地转圈的他。
他看起来是那么傻,如果是个陌生人,我想我可能都会因为他的笨拙而笑出声。他在原地转着圈,很缓慢,缓慢而呆板,更显出白蓝色病号服的破皱。他的眼神游离不定,似乎在寻找什么,我望着他,第一次觉得,他开始老了,快速的衰老。那个意气风发、生龙活虎的他,被时光抹去了。而站在我前面的这个老头,他让我恍惚,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该站出来了,不论能不能做得好,这都是一个不变的事实。
父亲老了,在我还没注意的很久以前就开始老去了,他不能再拼命地为女儿遮挡风雨了,不能再像他咬着牙根说的那样,要为女儿投石铺路了。在现实的拼爹时代,我清楚地知道他有多无力,他老去了,所以我再也不能不懂事地一味的倚仗他的一切。
我朝他快步走了去,像是在走向另一种衰老。我深深地感觉到在找不到我的时候他的无助与慌乱。我想“不懂事”这个词汇该从我的世界划去了,时光也总在嘲笑我的幼稚,却从未好心停止。
那个傻傻的原地转圈的人,请你以后就跟着我走吧。我无法大言不惭地像你吹嘘我能给你多少富贵,但是我可以保证,再也不让你做那个无助的原地转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