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辞》
一
第一次见面,她是身陷囹圄的良家少女,他是威名赫赫的英勇将军,他们的相遇只是一场无关风花雪月的交易。
“为何救我?”身穿黑衣的俊挺男子低沉着声音,在女子送走最后一批官兵的时候突然扣住她的咽喉处,稍微用力就能扭断她白皙纤细的脖颈。
“你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的?”女子毫不在意的拨开他的大掌,笑盈盈的倚在窗台处,看那大队官兵终于撤出青楼,这才轻轻关上窗户:“你若在我房里被抓住,我能落的什么好?”
“在下长风,日后如果姑娘有用得着的地方,可以去城北处平安当铺拿出这块玉佩报上在下的名字。”男子将一块上好的蓝田白玉放在桌上,朝女子一揖,转身便要走。
“等等,既然你都自报家门了,我也得礼尚往来才行,长风是吧,我叫采薇,”女子笑时颊边梨窝浅浅,眉眼弯弯,她朝长风勾了勾手指头,一脸的狡黠:“另外,不用日后,我现在就用得上你,有钱没?把我赎出去。”
看着一脸雀跃,笑靥如花的采薇,北国赫赫有名的威武将军长风有些呆愣住了。
二
第二次见面,那个叫采薇的天真少女已经褪去几分青涩,身量纤细,面容娇美,只是满脸的泪水,梨花带雨。在几个粗鲁大汉的挟持下,硬生生被拖去青楼。
他打马而过,见此情形在恶汉手中将采薇救下,长臂一伸便将人掳上马来,两人策马而走,空余马蹄阵阵。
“他们为何要掳你?”
“爹娘去世了,哥哥嫂嫂便又将我卖进青楼。”
“玉佩呢?”
“玉佩也被他们抢去了。”
“那你还有亲人吗?”
“还有一个婶娘,我准备去找她。”
又是一阵马蹄滚滚,直到黄昏时分才停在一户人家门口。
“你还会来看我吗?”采薇睁大了一双水灵灵的眸子看着长身玉立的长风,语气里有不舍。
“小丫头,我还有要事在身。”被小丫头这么一看,长风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他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不适。
“什么小丫头,我再过几天就及笄啦!”采薇气的小脸红扑扑的,语气不自觉的带了几分娇嗔。
“及笄了也是小丫头。”长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采薇的小脑袋,唇边勾勒出一个浅浅的弧度。
“哼,爹娘说及笄了就可以嫁人啦,嫁了人总不是小丫头吧?”
“你有意中人了?”长风调侃一句。
“当、当然。”采薇结结巴巴的说着,眼神还不自主的飘向长风。
“哦?”长风一挑眉,目光瞬间低沉了下来。
“我的意中人是个大英雄!”采薇看了眼面前这个俊朗挺拔的男人,连忙低下头去,小脸上扬起一片片红云,无措的绞着手中的帕子,娇羞可人。
长风皱眉看着一脸羞答答的采薇,心头有些发闷,尤其是听到她说有意中人时,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掐住一般,难受的紧。
为了掩饰心头的不悦,长风衣袂一震,翻身上了马,只留下一句:等这次办完要事便来看她。便飞快的夹紧马腹,乘风而去。
三
第三次见面已经是半年之后,长风凯旋而归,将北国偷袭的军队杀得丢盔弃甲,一败涂地。并承诺向南国年年进贡,永不再犯。
南国天子大悦,将长风宣至金銮殿受赏,他本以为领完赏赐之后便可以去看采薇,谁知从大殿之外进来一个人,那人一身月牙色曳地宫装,梳着飞仙髻,鬓角斜斜的插着一对蝴蝶珠钗。面上薄施脂粉,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远山黛眉,顾盼美眸,莲步轻移间,环佩叮当作响,清脆悦耳。
美中不足的是她娇艳的唇畔仍是倔强的抿着,不含一点笑意。纵是如此,也惹得朝堂之上各位大臣啧啧赞赏一片。
长风本无意于此,只是眼角触到那抹身影时,他浑身都一震。那人竟是约莫有半年未见的采薇。
采薇不卑不吭的行礼,声音清脆的高呼一声:“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位上,那位掌握生杀大权的少年天子向采薇投去晦暗莫测的目光,端详许久,唇角才扯出一丝温柔的笑意,朗声开口:“这便是先皇遗失在民间的采薇公主,此次与北国和亲,就由长风将军护送采薇公主前去,归来之日,便是长风与开阳长公主完婚之时,长风,你还不谢恩?”
长风握紧拳头,紧咬牙关。将目光望向离他仅十步之远的采薇身上,心里涌来一阵铺天盖地的悲怆。
脑海里的声音不停告诉他,他是有使命的,不能因为儿女情长扰乱大事,南国的皇帝心机颇深,一直对他保持将信将疑的态度,他这时候如果站出来阻止这一切,恐怕会引来猜忌。
可是另外一个声音告诉他,他这个时候如果不站出来,采薇将会变成和亲的公主,他们从此一个在天南,一个在海北,再无可能。
一边是国家大计,一边是儿女情长,长风额上青筋暴起,拳头咯吱作响。他的脑海里有两股声音不停撕扯着,喉间涌上一股腥甜,被他用内力强行忍住。
他终于迈开步子准备拒绝,可是有个人竟然比他更快地站出来。
“采薇谢过皇兄。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长风眼前一黑,脚下一个踉跄。
走出金銮殿的时候,那股腥甜终于再也按捺不住,自长风喉间喷涌而出。几个与他要好的官员忙上前关切询问,他苦笑着摆摆手,跌跌撞撞的离开皇宫,犹如孤魂野鬼。
想不到,再次见面,长风还是威名赫赫的威武将军,而采薇却俨然成为皇上代替长公主派去敌国和亲的沧海遗珠。
四
北国之行路途遥远,天黑之前,护送队伍便开始在沙漠中安营扎寨,士兵开始生火烤肉。
长风站在那辆马车前,失神的望着马车帘幕内,那抹若隐若现的大红色身影,久久不能动弹。
从班师回朝到金銮相见,他没有跟采薇说过一句话,而采薇也仿佛从来没有认识他一般,对他形同陌路。
是恨的吧?长风心想,采薇定是恨他没有阻止这一切,让她不远万里,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可是怎么办呢?他也恨,可是他该恨谁?恨他贫瘠无能的国家?恨南国的多疑君主?还是恨他自己?
他兀自摇头苦笑,迈步准备离开马车前。却惊闻有士兵大喊有妖风来袭,接着猛虎一般的龙卷风席卷着大地,扑面而来。
龙卷风越来越大,不消片刻便飞快地向营寨这边移来,一刹那间,电闪雷鸣,狂风咆哮。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将所有东西卷入其中。
想也没想,长风便扑进马车内,将惊慌失措地采薇抱在怀里,撕下马车上的帘幕将两人拦腰缠住,望进采薇一双泪眼朦胧的水眸,他带着安抚的温柔一笑:“别怕,我在这里。”
抱住采薇的那一刻,长风的心瞬间就安定了下来。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一幕幕与采薇相识至今的画面,青楼里的第一次相见,马背上两人策马奔腾,以及行军在外,当士兵们在冰天雪地的南国边防思念家里的妻子幼儿时,他脑海里竟满满都是少女狡黠可爱的梨涡。原来,他早已情根深种,却不自知。
这龙卷风也许就是上天对他的成全,既然生不能同衾,死在一起也好。
就让这沙漠,埋葬他的国仇家恨,埋葬他的忠义两全。他现在,只是一个想和心爱之人长眠地下的普通男子。
不知过了多久,当风不再咆哮,雷不再轰鸣,闪电不再划破云霄。万物静寂的时候,他隐隐听到有人在呼唤他,一声一声叫着“长风,长风,快醒来。”
是什么东西滴落在他干涸炸裂的唇上?咸咸的,苦涩的让他舌苔发麻。
是谁呢?是南国的知己好友,还是远在北国的双亲?
抑或是,他脑海中那个天真明媚的少女?
一股腥甜的液体顺着他的喉咙流入胃部,他下意识的吞咽几口,缓缓睁开了眼睛。
印入眼帘的,是一张哭的梨花带雨的苍白小脸,见他醒来,采薇终于抱着他嚎啕大哭,细白的手腕上血流不止。
长风这才发现,唇齿间的铁锈味原来就是采薇的鲜血。沙漠没有水源,采薇只能割破手腕以鲜血喂他。
这傻丫头竟然也是爱他的。
只是,这份爱他知道的太迟太缓了。如果那日他再勇敢追问一句,而不是仓皇策马而去,采薇是不是就能免去和亲的命运,他是不是也不会如此痛苦了?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只是结果。
五
一时之间心头悲喜交加,长风只能闭上眼悠悠长叹一声,这声长叹随风飘散,眨眼间便消失在一望无垠的茫茫沙漠。
上天对他开了一个玩笑,几经辗转,队伍中生还的士兵们还是找到了他和采薇,人马几乎损失了一半,一番整顿之后,他们重新踏上去北国的旅途。
入北国的前一夜,他和一行士兵喝的酩酊大醉,睡梦中,似乎有一个温软的身子向他怀里凑来,他朦胧中看见采薇美丽的小脸,不由得苦笑一声,这真是一个美丽旖旎的梦。如果可以,穷尽一生,他都不希望这场美梦完结。
于是,一晌贪欢,情深几许。
带着剩余的人马会南国的时候,长风还是忍不住回头了。隐约间,他仿佛看到一个大红色的身影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于是,随行的士兵看见了从未流过泪的铁血将军,竟在顷刻之间泪如雨下。
副将关切的询问,长风哈哈一笑,笑声响彻整个车队,带着无限凄凉悲怆,他说,北国风沙太大,一时未察,竟被眯了眼睛。
长风最终还是迎娶了开阳长公主,迎娶的那天,锣鼓震天,十里红妆铺满整个街道,百姓们都在口口相传着开阳公主如何如何貌美,如何如何才华横溢。
长风骑着马,突然有种恍若隔世之感。脑海里不停浮现的,却是采薇的一颦一笑,他想,此生此世,纵是旁人再好,都入不得他眼了,他的心,早就被那个叫采薇的姑娘占据,她天真狡黠,她含羞带怯,她梨花带雨,生动而鲜活的印满长风的脑海,再也容不得旁人插足分毫。
起轿、回车马、迎轿、下轿、祭拜天地、长风像是没有灵魂的傀儡一般,任由四肢操纵着动作。
繁琐的礼节终于完毕了,他在喜娘的叮嘱下掀开盖头,开阳公主果然如传闻中那般温柔可人,貌美如花。可是他还是失神了,他幻想着,采薇与北国皇上成婚的那晚,是否也是这样,含羞带怯的任由北国皇帝揭开她的盖头。然后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不疑。
有些东西他不能想,不敢想,也不愿想。
他终于还是决绝的挥袖离开了新房,并在那之后,再未踏进婚房一步。
往后的日子,长风一直与开阳长公主相敬如宾,开阳也善解人意,从未埋怨他一句。
日子不痛不痒的过着,年关将至,南国也终于迎来了史上最冷的冬天,前一天还是艳阳高照,顷刻间却马上大雪纷飞,长风站在雪地里,遥遥望着北国的方向。
那里有他的家,他的亲人,他的爱人,可是,他却有家回不得,欲爱而不能。
边关来报,北国今年却是异常温暖。各地灾害大大减少,百姓都在欢呼,说这个和亲的采薇公主是天神派来拯救北国的圣女。
长风听了微微一笑,不做声响。
长风更加少言寡语了,本就不聒噪的人,连和知己相交在一起饮酒之时也兴趣缺缺,惜字如金。
他更爱喝酒了,却从不醉,据府上的下人相传,他总爱将自己关在书房,对着一幅画喃喃自语。
有大胆的下人曾进过书房看上一眼,那画上女子笑盈盈的倚在窗边,梨窝浅浅,笑靥如花,一身素色长裙,不施脂粉,似乎还带着几分稚气。
画上有长风题词: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怪不得开阳公主貌美如花,却始终不见长风将军踏进她房门半步。原来英勇无敌的将军早已心有所属,下人唏嘘不已,却也不敢多嘴半句。
没有采薇的日子,每一天好像都是一样的,在最初的五年里,长风每月都有收到心腹之人回报采薇的近况,信上总是写着:安好,勿念。
慢慢的,长风不再询问,只是在大雪纷飞的时候,站在高台之上遥遥望着北国的方向。
六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年复一年,眨眼间又是十年过去了。
长风在一次剿匪的行动中受了重伤,昏迷了将近大半年。悠悠转醒时,一切已经物是人非。南国由于各地灾害不断,作物颗粒无收,路边饿殍堆积成山,各地马贼横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而一直偃旗息鼓的北国却逐渐兴盛,在南国最脆弱的时候大举进攻。
没有常胜将军长风,南国竟无一人能迎战。最后只得皇帝御驾亲征。这场战争的惨状只能用:“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这首诗来形容。
屍横遍野,血流成河,南国的皇帝也在这场战争中被万箭穿心而死。
南国没了。
北国的彪悍大军进城的时候,南国的百姓人人自危,无一人反抗。
长风满含热泪望着曾经繁荣昌盛的国度如今满目疮痍,终于仰天长笑,笑的歇斯底里,泪流满面。
重回北国,长风的复杂心情难以言表。
看着年迈的父母看着自己嚎啕大哭,长风的内心竟然十分平静。
北国皇帝不日便派人来请他入宫,一封圣旨将南国赐予他作封地,却变相没收了他的兵权。长风不争不吵,甚至没有多问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叫做采薇的少女如今是否安好。带着双亲回了南国。
他成了有名无实的南王,却并没有休弃前南国的开阳长公主,两人做着有名无实的夫妻,日子倒也安生。
只是他常去府里新建的高台之上,遥遥望着北国的方向。经常自饮自酌,看着一幅画喃喃自语。醉酒之后口中常唤着“采薇,采薇。”
他不知道的是,那名叫做采薇的少女早在十五年前难产而死,死前口口声声呼唤着“长风“;
他不知道的是,在采薇和北国皇帝洞房之夜,采薇就将喜欢长风的事情坦白的清清楚楚,北国皇帝欲成人之美,再没有踏进采薇房中半步;
他不知道的是,采薇在他送亲离去的前夜已和他有了夫妻之实,腹中已经珠胎暗结;
他不知道的是,弥留之际,采薇苦苦哀求北国皇帝不要将自己身死的消息告诉他,以免他得知后伤心。
他不知道的是,采薇和夭折胎儿的墓碑没有埋在北国皇陵,而是葬在北国最高的山上,因为采薇说过,那方向可以远远望见南国;
这世上,多得是他不知道的事。
他是心有所爱,却隔山海。
而采薇却是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