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一个男孩子告诉我美丽和漂亮的区别。美丽是内在的气质,是上帝的左手;漂亮是外在的红颜,是上帝的馈赠。红颜易老,青春易逝,凋谢的都是漂亮。美丽是永恒于岁月的。美丽和漂亮,就像爱和喜欢,是两种不同的东西。
哪一种女孩是美丽的呢?我当时这么问他。接着我便为问这个问题感到后悔。难道一个男孩会残忍地告诉他面前的女孩她只是漂亮而不是美丽吗?
就像你,有一双细长的眼睛亮亮的。记得他很认真地说。
你遇到过多少美丽的女孩呢?我有些慌张的问他,却每一次都为自己的问题感到后悔。
他迟疑了一下。看了看我,大约七八个。不过,你是最美丽的女孩子。他认真强调道。 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我记忆里这个男孩是瘦瘦的,个头不是很高。穿米白色的休闲裤,棉布质地的。穿白色衬衫的时候有很落寞的气质。穿校服的时候喜欢将袖口向内折叠,就像古人所穿长袍的大袖。他走路的时候就那样握着袖口,风里衣衫飘飘,颇有萧萧易水的感觉。每次看到他走路的姿势我都会在心底很开心地笑。现在回想起来,都会感到奇怪。因为他实在是很寂寞的男孩。
他坐在后排跟另一个男生大声地笑谈诗词,纵论武侠,在整个别人都忙碌而乏味的高三,显得很快意、很自在;也看到他和几个女生很快乐地开着玩笑。但是心底里他是寂寞的。他是个能欣赏寂寞,从寂寞中发现情趣的男孩。
我们在一所小县城里度过了高三。此前我们互不相识,虽然在同一所高中共同生活了两年。很小很小的小县城,不甚宽阔的大街上栽了些洋槐和梧桐。城里有很多古旧的房屋,很破旧的城楼、小巷。深秋的时候我喜欢在这些地方溜达。那些平凡的甚至庸俗说我小市民温馨的生活让我时常有莫名的感动。
这个时候我渴望邂逅一个男子。粗棉布裤子,满脸胡须,一脸风尘。后来我不止一次嘲笑自己。有一次我遇到了他。一件长长的T-shirt罩着他孱弱的身体。他的脸很白。袖管长长的,注满了风。照例手握着袖口。
我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张碟。不记得那时都谈了些什么。只是经常在回忆里怀想。在一个悠长而寂寞的小巷,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轻轻地说着什么。巷子外是语声喧闹的人家,不时有小孩拌嘴的稚嫩童音飘过来,让两个人相视一笑。背景是落满枯叶的大街,秋日阳光灿烂,让一切都在晕眩。啊,多像一部电影。
那次我们在他的小屋内看那部片子,记得是李连杰演的《少年张三丰》。有时候我在记忆里忍不住笑了。想不到第一次和一个男孩子看电影,竟然是一部动作片,而且是他窄小凌乱的蜗居内,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床头的一个卷轴。简简单单地写着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这是纳兰容若的词。他说。
我坐在他的床上,他反坐一张椅子。窗外房东家的小孩乱嚷嚷地跑来跑去,他给我看他的珍藏。有邮票,有唱片。我们用他破旧的CD机听卡彭特兄妹的《昨日重现》。这是我最喜欢的歌,他说,怀旧的感伤,像一只温柔的手抚摸着你的头,那种痒痒的感觉,让人落泪,却又感动。末了他爱给我看他最爱的物品。十来把或长或短的刀。我喜欢刀。刀客这些字眼给我沧桑的幻想。我喜欢有音乐的夜晚,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抚摸每一把刀,每一把刀的每一寸肌肤。他扳着椅背,那么一仰一仰地摇着,细长的眼睛在午后的阳光里眯缝着,看着我。带着些微的忧郁、茫然,也许还有专注、喜欢与热切。一个落寞的刀客。我想。
后来就是高考了。我们如愿地考到了北京。只是大家从此失去了联系。有时候我会很寂寞地怀念他,那个矜持的男生。尽管我知道他喜欢我,他的目光总是带着点偷窥的色彩,在我转头的时候,这目光的主人就急急地低下头。而不多时,他又抬起头,装作看黑板或别的同学。有时我很调皮很恶作剧地猛地转头,正逮住他猝不及防的目光,这时候他的脸就蓦得红了,眼神里有着稚嫩的扭捏,很纯洁很干净的那种。这时候我总是冲他一笑,心里是怪怪的欢喜。
在北京读大学的时候,我有时会在他们学校那一带的公交车上来回地坐,期望一次排练很久的偶遇。有时候我也会在他们校园里游荡。但所有我的设计都没有一个表演的舞台。只有背景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很美妙很美妙的背景,适合相逢。
终于,在一次回家的火车上我遇到了他。他长高了不少,寸头,浅色的棉布休闲裤。仍是有些落寞的样子。看到我的时候他很惊喜地笑着说,我早就幻想这一次的遇见了。我注意到他没有用重逢这个字眼。我在你们校园溜达了好几次,都没有看到你。我和从前的同学都没有了联系。虽然我有他们的电话号码。不过我没有拨打。他说。
我说,你还喜欢玩刀吗?在寂寞的夜里怀旧的音乐中。
他平静下来,淡然地笑着说,想不到你还记得。
他说,上大学以来一直懒惰地提不起劲儿来,感觉好无聊,颓废的时候你都不知道有都难受,像陷在泥沼里的鱼,有水却无法呼吸。
我看着这个落寞的男孩,曾经他很认真地告诉我美丽和漂亮的距离是多么遥远,很认真地告诉我,我是最美丽的女孩,很认真地告诉我“美丽”是个很神圣的字眼。现在,一年之后,他依然很认真地说,夜色分外美丽。正如他说,爱和喜欢的距离就像美丽和漂亮。而我现在已经接受他的观点了,美丽和漂亮是有区别的。可是我却开始区分我们之间到底是美丽还是漂亮,我是上帝给他的左手,还是只是一件馈赠品?
我仿佛听到了昨日重现又轻轻响起,他反坐在椅子上,在寂寞的黑暗里用修长的中指和食指在刀锋上划过来,又滑过去。在他的床头,挂着一个卷轴,写着:当时只道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