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这段日子过得火烧火燎,先是因为工作上的一点小失误被领导骂了个狗血喷头,接着是孩子期末成绩考了个一塌糊涂,她那个诈尸似育儿的老公就把孩子成绩糟糕的责任都推给了陈玉,俩人大吵一架陷入冷战。陈玉简直万念俱灰:“奶奶的,自己劳心劳力干工作养孩子,最后竟落个前后不是人!”结果还没等她陷入绝望的情绪,她爸的电话就来了:“玉啊,快来吧,你妈生病了!”电话里陈玉她爸都哆嗦得说不成话了,陈玉吓得刚酝酿的绝望情绪一扫而光,马不停蹄回了娘家。
陈玉她妈如今是她爸的主心骨,因为她爸身体一向不好,全靠她妈照顾伺候。虽然年轻时她爸在老婆面前也牛气的很,可如今情势不同往日,她爸就很识时务地扭转了态度,一切以她妈马首是瞻。
陈玉火急火燎赶回家,看到她妈的状况才舒了一口气。老太太头又疼了,前几天检查了不是脑血管的毛病,医生说无大碍,开了药。这次她妈头疼直哼哼,她爸就六神无主了,陈玉真是想朝她爸吼一通:“爸,要你在家起啥作用啊!”
陈玉妈躺在床上,愁眉苦脸,看见陈玉进来,拉住闺女的手就哭:“你看看,我一生病,就你自己,恁兄弟跑恁远,老难为你啊!”陈玉知道她妈又想提起那件事了,不觉又烦躁起来。
陈玉她妈让她去把三十多年前送给别人的妹妹找回来,老太太想认闺女。陈玉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时,觉得简直太狗血了。当初为了要男孩逃避计划生育,把刚出生一个月的孩子送人了,现在要认亲,太可笑了吧!
陈玉知道这要是旁人的故事,她一定冷静分析,义正言辞地展开正义的批评。可这是自己的父母,当初村子里很多人为了要儿子东躲西藏,和管计划生育的整天打游击。现在陈玉还清楚记得村里墙上那令人胆战心惊的计划生育宣传标语“该流不流,扒房牵牛;该扎不扎,株连全家!”她的父母一定也深深恐慌过,可是还是抵不过要儿子的强大心愿。在陈玉两岁时,她妈又生了一个妹妹,家里人明白计划生育人员一定会逮住她妈结扎,因为已经生了俩孩子。
为了能顺利无碍地生一个儿子,全家在妹妹一个月时,托了亲戚悄悄送人了。给村子里放出的消息是孩子刚满月就突发急病走了。那个年月,努力生儿子几乎是每个家庭的重任。生了是闺女,再剩还是闺女的人家就直接把刚出生的孩子用小褥子包住扔掉。陈玉小时候在上学路上不止一次看到小路地头用红褥子包裹的婴儿,有的还在哭,有的死了就被野狗叼走了。
陈玉想到送给别人的妹妹,还有些庆幸她的命运,她没有资格谴责自己的父母,他们当年也有更多的心酸:若是有钱送礼,怎会把妹妹送人!陈玉她妈第一次给她提妹妹的事时,陈玉都三十二岁了,那年她爸生急病住院,陈玉一个人忙得焦头烂额,嘴都起泡了。爸妈看着闺女心疼得直掉泪,于是陈玉知道了妈妈心底的秘密。
她妈说妹妹是个可机灵的闺女,那么小一个人儿,整天眼珠“骨碌骨碌”转圈,一逗她就笑。说着说着,她妈就开始哭。陈玉眼睛也发酸,她明白她妈的想法:要是把妹妹找回来,既能弥补一下当年对她的亏欠,也给陈玉多了帮手。她妈动情地说:“玉呀,你妹妹回来了,你也有个可心儿的人说话了。”
陈玉看着她妈幸福地畅想未来,不忍心打断。可是她心里再清醒不过,怎么可能去把妹妹找回来?先不说三十多年了毫无消息,若是找到了,人家认不认?如果妹妹的养父母把她养成了优秀的城里精英,她会回来认农村的父母吗?如果妹妹如今生活一团烂糟,她能不恨父母当年把她抛弃吗?退一万步讲,即使妹妹生活困顿认了亲,她爸妈能给她补偿什么?是要把她和弟弟每月给的养老钱都给妹妹吗?还是要每月三千多点工资的她和打工的弟弟来补偿?
怀着一团乱麻的情绪回到家,她男人问她妈的病情,这男人面子活做得很顺溜。陈玉看男人先打破了冷战,于是就坡下驴,聊起了家里的事。中年夫妻真是奇怪,每次吵完架和好后,会有一段短暂的无话不谈的亲密期,虽然像回光返照,陈玉还是抓住这个可贵的时机,贴心贴肺和男人说起了她妈要认亲的事,还把自己的一团愁绪说给了男人听。
男人一听陈玉的想法,立马沉下脸批评她:“你那心眼真多,找到妹妹你妈多高兴,这才是孝顺。说不定你妹妹在大城市上班,很有本事,将来咱孩儿上学还能沾他姨的光呢!”陈玉真想一口“啐”在男人脸上,她冷冷地说:“世界这么大,去哪找?”男人缩了缩脖子:“你去找呗!”
陈玉知道过不了几天,她妈又会给她打电话叨叨这事,她妈觉得自己也没几天活头了,临死之前再见亲闺女一面也能也能闭眼了。她爸其实并不赞成去找妹妹,还说个人有个命,可如今她爸归她妈领导,有意见只能保留。陈玉不想做不孝女,更不想妈妈临死完不成心愿,她想尽力吧,哪怕只是找到一点线索。
当年把妹妹送人时托的亲戚多少年不联系了,还去了遥远的兰州。中年的陈玉动用自己可怜的人际关系,辗转反侧竟然找到了亲戚的联系方式。在亲戚给出的七零八落的线索里,陈玉摸到了那个离家一百多地的村庄,当年妹妹就是被送到了这里。这世界真是小啊,陈玉感叹,她以为寻亲是大海捞针,没想到她的妹妹连个外市都没去。每个村庄平日里都是老人孩子居多,年轻力壮的都出去打工了,这更有利于陈玉找到当年往事的痕迹。
当陈玉走完全村站在路口时,她忍不住哭了。妹妹就在这个村里,有个老人记起了往事。当年有不能生育的两口子从外地抱回来一个小闺女,可稀罕人了,小眼珠“骨碌骨碌”,一逗就笑。可是仨月时发高烧没治好就死了。老人叹口气:“真是可惜人啊!”
陈玉想了那么多,却从没想过妹妹是以这种方式让她找到了。天冷得让人发抖,陈玉站在村头,望着寂寥的田野,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小路地头被扔掉的婴儿,被红褥子包裹着,在微弱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