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子
弟弟的爱人马琳佳，是个温婉的女人，也是个很棒的画家。我们亲切地叫她马佳，也开玩笑地跟着孩子们叫她小舅妈。
知道她是艺术学院美术专业的毕业生，从事美术教学工作三十多年。因为她的低调，至今我还没认真看过她的画，只隐约听说她的作品参展屡屡获奖，还常登在刊物上。她的学生，成绩也斐然。
最近到弟弟家，看到几幅准备送展的镶着镜框的画，是古镇小景。她说是钢笔水彩，着实让我大吃一惊，钢笔画能笔触那么细腻、色调那么柔和、表现力那么强吗？
一种荒凉、空灵的美，这里会有一隻狐仙出没吗？小径穿过破旧的宅屋，蜿蜒于任性疯长的荒草丛中，刚刚过午的阳光，让初春荒芜的山村变得生机盎然，天边的云烟飘落在远处的山梁……
前面几幅画，画的仅仅是残垣破壁，磨光的石头村路，老旧的宅院和坑洼的地面，苍桑感令人鼻酸；可金色夕阳笼罩着的静谧村落，破墙上小路边密密茸茸竞生的野草和活动其间的村民，分明又显出压抑不住的生机，温暖得让人想流泪。
团结乡乐居村，由近及远的石阶，引领视线和思想渐行渐远……
在强烈阳光的照射下，物象阴阳对比构成的美感让人迷惑。
怎么选这样的题材？
她说：我钟情于这种场景，里面有童年苦涩又甜蜜的回忆。因为出身大户人家，成分髙，文革中父母受到冲击，我和妹妹、母亲只能随外婆住到私改时分给的小破屋里。外婆年轻时漂亮，贤惠又能干，我们常常一边糊纸盒，一边听外婆讲往事。每天放学回家，只要踏上青石条巷道，清凉阵阵沁入心肺，紧张压抑的心情就缓解下来；看到我家斑驳陈旧的土基墙和脱漆的木门，见到外婆的笑脸，满肚子的委屈就顿时消失了。
大观楼角落里的一丛剑麻。
团结乡乐居村农舍。
我非常喜欢她的钢笔淡彩画。特别是那一张剑麻，直立向上，叶片带刺，筋韧蓬勃，天光下呈淡紫兰色、粉色色晕。周围黄绿色调的野草，剑麻缝隙中伸出的稚嫩小草，都显出生命的顽强。这张画笔法细腻，色彩柔和，连根部周围细密的小草都历历可数，画得跟真的一样。
人说字如其人，文如其人，我以为画亦如其人。她作画细致、柔润、精巧、淡雅、灵透，人也如此。记不得是哪位作家写的：“愿这世界是柔软的，微笑似风一般的自由流畅，让我抱着鲜花走过漫生荊棘，一路只是温存的花事。”马佳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舒服，温馨。现在，她已中年却并不显老，依然红润，有活力。说起话来语速慢，娓娓道来，眉波不涌；举止文雅得体，不急不躁。这种深入骨子里的教养大约是世家的传统吧。
你是自小学画吗？谁教的？
她说：小时候吃穿不保，受人欺负，养成了孤僻抑郁的性格，爱自己凃涂画画，没人教我，无师自通。说来也怪，我自己也觉得有绘画的天赋，后来听母亲说，我们缪家祖上确实出过一个著名画家，叫缪嘉惠，是慈禧太后的御用画家，代笔画师。入宫19年，官至三品，精通文史，以工笔花鸟画最佳，也画山水、人物、扇面及屏风画。她年轻时的画作在云南、四川等地就流传很广，后来的宫廷画流入市场更是价值连城。
这么说来，冥冥之中，果然上天有安排啊！
记得大约是二十多年前，我们带着孩子和小舅一家，七舅一家，去野炊郊游。不喜欢上公园，于是开车到蒿明方向公路边的一片髙地上。一直进去，只见大片的马尾松栎树林，卸下装备、桶水和食物，排坐在突出的山包边上，垂着双腿，脚下就是宽豁的山谷，谷底横七竖八的玉米、蔬菜地，黄绿杂陈。顺山坡而下一丛丛的灌木，白色、粉色、红色的野花像滾在山坡上的彩球，星星点点。风起了，伴着哗哗的山响，临风而立，舒爽极了！七舅的巴拿马凉帽被风吹落顺山滾，小舅妈的裙摆翻飞按都按不住，孩子们欢叫，嘻闹，高兴极了……小舅两口互相玩笑戏谑，还说起谈恋爱时晚上乘皮划艇泛游澂江，被渔民当作美蒋特务抓起来百口莫辩的事情，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小舅妈皮肤白晰，容易花粉过敏，弄得脸上一块块的红肿，差点儿眼睛都睁不开了。
小舅妈说画家朋友们相约经常外出采风写生。我自来非常羡慕搞艺术的人，常人用眼观世界，艺术家用心去感知世上的一花一草，一事一物，他们可以沉溺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情在心中，心在世俗外，愉悦在作品中。可是看了她这些细磨慢描的钢笔画，每张画头发絲儿般细密的笔划约有千百道，她要有怎样的耐性和毅力，要花多少工夫才能完成！
世上最美的莫过于花了！要画花，水彩画比淡彩钢笔画更容易表现。
马佳的画看起来没有选取反映火热社会生产和生活的重大题材，也似乎没有深刻的寓义；她很少采用流行的油画、国画的常见技法，而是用冷僻的钢笔淡彩手法进行创作，但我却认为非常独特，很少见。我喜欢她的画，浓处精彩而不滞，淡处灵秀而不晦，恰到好处。
我贊同张双南先生的美学理论：没缺陷不常见。罗丹说过：“在自然中一般人所谓的丑，在艺术中能变成非常美，在艺术中有性格的作品，才能算是美的。” 这种“有性格”即不常见；能从艺术作品中感悟到生命，传递正能量，就是没缺陷。表现手法不常见，传递的思想没缺陷，即是美的作品。
张爱玲说：“女人想要年轻，一是生活安定，一是心里不安定”，所谓心里不安定，就是一直保持旺盛新鲜的生命力,以无限的创意去革故鼎新，让自己的才艺张扬发挥，像天马行空。作为画家，就是让丰盈的内心凭敏感的直觉去不断发现、寻找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把它表现出来，马佳就时常有这样的冲动。
马佳还是个心灵手巧的女人。搞艺术的人都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也很注重自己的仪容。人本窈窕，配上得体漂亮的服饰，不论冬夏，裙装裤装都很优雅整洁。弟弟是中旅的日语和英语导游，她是教师，生活不拮据，但他们不买车不显摆，低调检朴过日子。她从不穿名牌，喜欢在服装小店买便宜货，不合身的地方自己动手改并加点儿装饰，再搭上合适的手袋，鞋子，手链，品味不凡，庄重而典雅，透着浓浓的女人味道。她知道怎样将物质消费变成精神享受，在辛苦忙碌中调制出温馨和美丽。
一次，在公交车上，我的挎包被窃贼划了15公分长的破口，懊恼地打算扔掉了。马佳一看，笑着给我沿破口上了一条拉链，三五分钟后，简直不可思议，拉链顿时成了一个很好的装饰，包包比原来还漂亮！她就是这样一个从容，安静，处事不惊，亲切热情的人。
我庆幸弟弟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生伴侣。弟弟童年时，父亲就贊他聪明、敏感，有坚韧上进的精神。我羡慕他们，两人是在用智慧经营家庭，用情趣濡润生活。个人自重，尊重别人，不模仿复制别人，不显摆惊扰别人，安静坦然做自己。清雅内敛，高贵平和，有才华却朴实，有内涵不矫情，不张狂沉溺于表面浮华的热闹，更不会为柴米油盐鸡毛蒜皮互相埋怨发泄吵闹。
他们俩用深深的情感互相滋养，脸上的微笑和光彩没有随年岁的增长而凋敝，他们互相依靠取暖。每次马佳外出采风，或弟弟带团回家，两人都倾情相拥，像西方人一样毫不隐晦表示爱意。他们的小屋就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地方。
我喜欢这位像和风清茶般的“小舅妈”。
本文中选画为马琳佳创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