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暖君
1月,阿大的案子终于有了了结,有良获许探监。
去年仲夏,阿大被控告谋杀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姑娘,事实也确实如此。
生活太过平淡,靡靡的夏风熏得他不堪忍受,邻居一遍遍敲门,他权当听不到。
烦躁之下一个又一个诡谲的谋杀剧本出炉,热气已将理智蒸干,却还记得挑出一个比较贴合实际的来实施。
姑娘躺在血泊里求救时,阿大严格按照剧本要求,尽职做个冷静的杀手——他戏剧化地推了推金丝框眼镜,继而蹲下来,像施以救赎的神父,满怀悲悯地拉着姑娘的手,看着她的胸腔像破旧的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地拉扯,直到咽气。
清醒后,逼仄的出租屋里落满长久以来累积的厚重孤寂。
他才想起他忘了给这出剧写结局,他没写过侦探系剧本,也没有这样一个亡命之徒的角色可以代入。
至此阿大认命,决定先找个地方睡下再说。
警察迟早会找到他。
杀人偿命,是他最后的愿望。
“有良,别哭。哈哈,我是个该遭唾弃的老鼠,人人见我喊打,这不比人人戴着面具,当面对我笑,背后吐口水来的好么?”阿大有些淤肿的脸庞布满胡茬,笑得比周星驰还夸张,却再也做不出让人笑到拍大腿的喜感。
有良的喉头一梗,或骂或怨都堵在嗓子尖,拼命咽下去,眼泪就喷涌出来,只能狠命摇头,明明是她来看望阿大的,反被他小心劝慰。
“我对不起那个姑娘。”笑声戛然而止,法庭上也未曾表过态的阿大黯然忏悔。
记忆里阿大是个心中有诗的温柔人,三月采春,四月踏青,五月戴花,六七八月醉流夏。用他的话说“一年都是好天,只有夏季像被烈日熏醉了,让人疯狂让人厌倦也让人害怕。”
阿大会一脸天真地把采来的花送给女孩子,再有模有样地学古人来个簪花入鬓,活脱脱一副贾宝玉的后宅公子样,偏偏学习好,又能弹琴能唱歌,诗词表演都一流,出尽了风头,叫其他男生既嫌弃又艳羡。
如果不是见到阿大与他母亲相处,有良大概以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那天他照例喝醉了似的在教学楼里晃悠,蓦地身体绷直,以往吊儿郎当的表情换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低头直直地往班里冲。
“阿大!站住,来办公室。”一个端庄严肃的女老师叫住他。
阿大拳头攥了又攥,最后喉结一抖,回道:“哦。”
他用龟速走向办公室,仿佛有千斤重的铁球坠在脚上,每一脚都在地上印刻出“不愿”二字,然而办公室还是到了,女老师在门口就发训,虽然没有任何粗鲁的动作和激烈的言语,但谁都能看出是在批评。
“那是谁啊?”
“你不知道啊?这是阿大妈妈,本校最严厉女老师之一,好像在教毕业班。”
“啊,那他也好可怜啊,亲妈这么严。”
“这算什么,听说他在家里是要挨皮带抽的。”
同学们私下议论纷纷。阿大将拳塞进裤兜,头越埋越低,眉越皱越紧,直到他母亲放他走,还保持着垂首听训的姿态,迈着沉稳的步子转身回到班级。
可一离开母亲的视线,他那自在公子样又上身了,一脸坦荡倒让好奇的目光无从探知。
除了阿大看到母亲时神态诡异,平日他一贯温柔调皮样,对待有良更是如此。
夏天有良热了,他一边教她做题一边帮她扇风;冬天有良冷了,他把自己的耳暖戴在她耳朵上;春天给有良编花戒指,秋天给有良念新作的诗、唱她爱听的歌。
投桃报李,有良也对他的“不务正业”都配合的很,从来不嫌弃,偶尔还能对句诗词把他乐得拍大腿。
有天,有良刚进班,就听后桌的男生说:“我喜欢谁都不会喜欢有良的,一个女孩子天天跟阿大那样的人在一起……”有人瞥到有良,将他的话打断。
有良怒上心头,“阿大招你了?背后议论与你无干人的是非,你又是什么样的人?还有,谢您高抬贵手不喜欢之恩!”
有良从来温和,头一次说重话,又是别人理亏,大家都过来劝和,才不了了之。
晚上回家,阿大给有良表演了一个撒把骑车,“哈哈哈,有良,听说你今天发火了,可惜我没见到啊,太可惜了!”
“来你把我惹火了让你见识见识啊!”有良白了他一眼,眼看要进小区,“拜拜啦!”
“有良!等等!”
有良停下来,阿大放开自行车,走到她面前,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什么事?快点,风太大,我耳朵要冻僵了……”有良不禁抱怨,话未落音,骤然双耳俱暖。
阿大隔着手套将手捂在她耳朵上,“有良,谢谢你。”
有良的脸登时红作一片,条件反射地去拽他的手腕,厉声责问:“你干什么?”
阿大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对不起,你耳朵冷就会脸痛,我……”
有良陡然生出无力感,只能威胁他下不为例便走了。
翌日,有良收到阿大给的信,有感谢陪伴、有夸赞善良、有惺惺相惜,还有花体英文“shmily”。
有良在回家路上嫌弃阿大酸得很,他也不反驳,只问有良认识不认识那个单词。
“See how much I love you.”阿大一边微笑着说,一边耳根发热。
有良一怔,慌乱回答:“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是那个单词的涵义啊!See how much I love you!”一回生两回熟,阿大重复一遍,语气比刚才轻快飞扬的多,眸中光芒大盛。
有良喜欢和阿大在一起,因为阿大像个孩子,而她渴望拥有这个孩子最纯粹的友谊。
“阿大,我们永远是朋友,朋友不能开玩笑的,你懂?”有良郑重的语气将阿大眼里灼灼的光都熄灭了,方才得到一个低沉的“好”字作回复。
尽管阿大应了,有良也开始不自觉地疏远他。
阿大愈加像个游魂,整天在教学楼里上演“火影忍者”,与另一男生一边模拟打斗,一边用日文对台词,两人玩的不亦乐乎。
直到高三毕业,阿大邀请有良到自己家做客,他的父母有礼而沉默,阿大在书房弹琴给有良听,一曲《致爱丽丝》、一曲《你的心河》,还有他自己创作的曲子,悉数弹给她听。
“有良,你喜欢哪首,我便弹哪首,以后就录下来发给你,好不好?”
后来异地相隔,阿大仍记得把这些承诺都实践了。
再见阿大,已近大学毕业,四年来他只管横着长,在盛夏暑天里像个热的冒油的大土豆。
“阿大,你现在切片就是名小吃——炸土豆片,哈哈!”
阿大“哈哈”干巴一笑,嘴里嘀嘀咕咕出来一串英文,却不让人听清。
他这期间经过两场恋爱,不论开头如何总是无疾而终。现在他愈加排斥与人交往,只能向有良倾诉。
“有良,是不是我这样的人永远不会被爱?为什么你们那么好却都不爱我?”
“阿大,爱情太复杂了,既要有爱,也要有一致的价值观,长久的爱还要柴米油盐的务实。你的世界太纯善、太理想,但我们大多是俗人,面对你自惭形秽。可你一定要相信,会有足够好的女孩来爱你。因为你值得。”
沉默良久,他又同自己嘀咕,大概与自己交流才算有人懂。
两天后,阿大找有良给他的广播剧剧本配音。
剧本里她的角色是“暖君”,一个洞悉一切而温和的女孩子。
“暖君”爱念诗,她给队友关怀与支持,最后在爆炸中与所有人一同消失于宇宙间。
“阿大,所以结局是不论敌我,都死光了吗?”
“是啊,不论爱恨,一了百了。”正午,阿大藏在一室的黑暗中,脸映衬着屏幕的光,泛着阴郁。
“阿大,即将离开校园,你自己的生活才要开始,希望有的是。”有良劝解他。
“希望是你们的,有良,我什么都没有。我有挂科,也没有交毕业作品,我不想做这些,可我除了这些什么都做不了!他们掌控我的所有,把我打造光鲜,给他们做遮脸布!有良,但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阿大不说话,字字激荡在键盘上,震碎一室静寂。
有良好似看见当年垂首听训的少年,他漆黑的瞳仁里翻滚的是绝望深海。
阿大还是听了有良的劝说,在结局给了所有人重生的希望。但最后保存语音文件的时候,电脑坏掉,阿大也失去重做的兴致。
“有良,或许注定如此。”
阿大最后一次联系有良,是在案发前一个月,可是有良因为与男友吵架,没有接。
之后,阿大再无来讯。
事后,铺天盖地的新闻、解读将整个事件一点点挖掘出来,原本无人问津的阿大被置在舆论的风口浪尖。
阿大如愿肄业,用自己不成器的事实去反抗定式化的光鲜人生,却也因为没有毕业证,无法如愿进入相关单位做喜爱的工作。
他陆续进了两个不需要学历证明的店,工作无他,只是弹钢琴,但他总在弹指定曲目时即兴发挥,因此大半工资用来交房租,小半工资被扣掉,再剩小半维持艰难生活。
他是个怪人,独来独往,不与人交流,成天自言自语。
他喜欢在出租屋里疯狂地听音乐、砸墙、高歌,邻居敲门也不理。
媒体几乎是万能的,连他幼时与人打架都翻出来,加以揣摩。
有良恍然大悟,屡屡碰壁的阿大顶着周遭暗藏鄙夷的目光,倾诉不能、改变不能,在漫长而无人理解的每个深夜崩溃、咆哮,却只能在天亮以后重新戴上面具,郁郁而行。
你不愿意种花。你说,我不愿看见它,一点点凋落。是的,为了避免结束,你避免了一切开始。
阿大的剧本里,“暖君”念的唯一一首诗就是顾城的《避免》。
如果注定毁灭,在未及凋落时就该不论爱恨,一了百了。
大概最后,阿大是这样想的吧。
“既然后悔,为什么不向死者家属道歉?”有良埋怨他。
“我没道歉的资格,更何况道歉有什么用?不如我拿一条命去赔。”提到赔命,阿大才如释重负,“有良,谢谢你,我在冰冷的深渊挣扎太久,你已给予我许多难得的温暖,可最后,我还是让你失望了。”阿大在监狱里,最后一次温柔微笑。
有良更加悔不当初:“阿大,对不起……我不该不接你电话,如果我接了,你或许不会孤注一掷,或许不会杀人。阿大,世上若有后悔药,多好……”
“别傻了,不是这次,总有下次。
“万幸我不用再苦今年的夏了。
“有良,冬天别忘戴耳暖,我以后不会上天堂,看不见。”
这是一篇纪实小说,一个真真正正暖过又凉了的人的故事。
希望我们永远不因忽略朋友而抱憾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