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记录人间百态。
——彭斋
【一】
“还会再见么，小骗子。”
宋锦溪拱手一拜，策马离开。
人生漫长，若有缘自会重逢。
会再见吧，小骗子。
【二】
东宫秘旨，令大理寺暗中寻人，不得声张。
那人身份特殊，确实不好大张旗鼓。
黄皎心领神会，自御书房出来，回府换身便装，径直往城隍庙去了。
城隍庙平日里没什么人来，渐渐沦为乞丐们的栖息地。
晌午时分，乞丐们都在外头乞讨，此处没什么人。路过前厅，并不停留。穿过后堂，有一口井，沿着那口井正前方，有片竹林。竹林内有一竹屋，屋外用篱笆围了个院子。
屋主正是他要寻之人。
躺在床上的是个妙龄女子，面色苍白，容貌秀丽，见黄皎进来，没什么好颜色：“至于么，不就骗你一袋钱，再说不都还你了么？居然还追到这儿来！”
“小骗子。”
那是一袋钱的问题么？
那是尊严问题。
“全凭本事，不服憋着！长这么大，还只有你敢叫我小骗子！”
黄皎打量着对方，初见时那个邋遢乞丐，沐浴干净原来是女郎，看样子似乎受了伤。不过这些与他无关，他来是有要紧事：“找人，十金。”
“你这么有钱？先给点诚意瞧瞧！”
黄皎尚无法确定此人是否可信，捡了些能说的信息，只说此人很重要，需要尽快找到后，将其送出盛京。
对方没立刻答应，思忖片刻，打量着黄皎：“冰块脸，说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是干什么的。”
“黄皎，大理寺少卿。”
对方脸一下黑了，“你走吧，我不做这笔买卖。”
“你怕了？”
“错，我是讨厌大理寺。只会屈打成招，冤枉好人！没想到你居然会是大理寺的人，哼！”
黄皎飞速判断这段话的信息，再结合她前后态度转变，“你叫什么？”
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讽，“你猜？”
黄皎回忆着近十年大理寺经手的案件，明明有疑点却强行定案的，只有宋公明贪墨案。不过那案件不是他经手的，具体哪里不对也说不上来，可总觉得卷宗上遗漏了很多重要信息。
“宋锦溪？”
当年他觉得案子有问题，暗中调查，得知宋家的小女儿趁乱逃走。
大理寺同僚忙着交差，没管当时年仅6岁的小女娃娃，经手之人也就在卷宗中只字不提，免得有失职之嫌。算算年纪，似乎和她差不多大。
对方没说话。
黄皎搬来张竹凳，坐在离床一步之遥处。
大开着的竹门外，沙沙作响的风声，盖住了二人后面的谈话声。
黄皎答应同宋锦溪的这笔交易。
宋锦溪帮他找出人，成功送出盛京。
黄皎帮宋锦溪，给宋家翻案。
三日后，黄皎休沐，到盛行茶楼品茶，听戏。
二楼雅间，早早备好茶饮、点心，有一年轻公子远眺戏台，百无聊赖。
宋锦溪为掩人耳目的伪装罢了。
黄皎要找的人找到了。
再等十日，可混入胡商队伍，一路西下，中途改道，折回西南，就能到黄皎说的地方。
“胡商说了，他此次带了块价值不菲的宝石，不卖完绝不动身。”
“多少？”
宋锦溪比了个数。
不低。
“这事儿风险极大……”
“你看着办，”黄皎取下腰间令牌，告知她可在钱庄任意支取，“此事乃你自己所为。”
此事若被外人知晓，着实丢脸。
盛京朝廷，居然得靠胡商帮自己送人。
而且此举还是朝廷明令禁止的。
公事毕，黄皎没急着走，留下看戏。
宋锦溪似乎有事要忙，匆匆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大人，确实有人跟踪宋小姐。”
前几日，他偷偷让人放出消息。
宋家还有后人。
想利用宋锦溪为饵，钓出当年知情人。
“继续跟着，别被她发现。”
“大人，宋小姐费心费力，若知道您一直利用她，会不会……”
会什么？生气？黄皎脑海里浮现那抹凌霄花，旋即亲手抹去。这种无趣的情愫，不是他该关心的。
宋锦溪虽然看起来不靠谱，办事倒妥帖。
十日后，果然顺利将那人护送出盛京。
月余，黄皎收到封来自苗疆的信，知道一切尘埃落定。
【三】
二人再见，在大理寺牢狱。
宋锦溪沦为阶下囚。
差人正在烧炭，炉上放了各色刑具，烧得火红。
黄皎着官服，站在阴暗处，看不清神色。
有一中年男人坐着，黄皎正为他沏茶。
宋锦溪昨日受了刑，昏昏沉沉，被人一盆水泼醒，看到黄皎时，脸色煞白，冷笑一声。
是啊。
卸磨杀驴也是常有的事。
毕竟此事有损朝廷颜面。
可黄皎明明答应过她，会帮她翻案。
如今看来，不过托辞。
为了诓骗她，达到自己的目的，有什么谎是不能说的呢？
亏她当时还觉得，黄皎同其他官差不一样。
看来都是一丘之貉。
“说，都犯了什么事？”坐着那男人悠然开口，看官服颜色，比黄皎品阶高。
宋锦溪双眸泛红，开口时声音微颤：“偷……钱……”
“还有呢？”
“还有什么？”
话音刚落，浸了盐水的皮鞭在她身上炸开，鲜血瞬间染出一条红线。
酷刑之下，宋锦溪只承认自己偷钱买吃的，别的一概不说。
无人察觉，黄皎冰封的眸中，有了些许裂痕。
生死攸关之际，宋锦溪也没供出他。
她到底在想什么？
中年官员不耐烦，叫众人先出去。
“大人，这不合规矩……”
“出去。”
此处，只剩下中年官员同宋锦溪。
“告诉我，当年谁帮你逃脱的？”
那人从阴影中走出，来到宋锦溪面前，低声问。
宋锦溪记得，此人是父亲昔日好友楚天阔。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锦溪，你还不明白么？你被人利用了！他们诓骗你，送走了朝廷钦犯，如今还要拿你当替罪羊！”
那人身份确实特殊，竟然是朝廷钦犯？
宋锦溪不是没有怀疑，加上在此处看到黄皎，哪不明白自己可能被摆了一道？
刚开始她还心存侥幸，自己一介孤女，有什么值得利用的？
比起这些，眼前这人的行为举止，才更值得自己警惕。
“没人帮我，是我贪玩，偷偷爬狗洞出府……”
“真的？”
“自然。”
对方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
“既如此，我这就送你去见你爹……”说话间，他自袖中掏出匕首，竟是想要宋锦溪的命！
一切都结束了。
宋锦溪没死。
黄皎第一个冲进来，踹开楚天阔，挡在宋锦溪面前。
一行人随后进来，有差人将楚天阔控制住。
“殿下，宋公明贪墨案有隐情，现已查明，皆是楚天阔虚构证据，诬陷同僚所为。今还想杀人灭口，请殿下恩准彻查！”
宋锦溪闻言，终是撑不住，昏死过去。
醒来，身处东宫。
自有宫人前去通传。
宋锦溪换了身宫装，略施粉黛，头戴珠钗。
遭此大劫，她越发清瘦，整个人也愈发沉默。
吃罢午膳，太子召见。
太子在书房批阅奏折。
圣人近来身子不好，太子自然代为批阅奏折。
还有一人候着。
宋锦溪心中隐隐作痛，强忍着上前行礼跪拜。
太子眸中闪过一丝惊艳。
“朝廷不日便会下令恢复宋公名声，抄没家产均会悉数退回，归你所有。以后，有何打算？”
宋锦溪俯身大拜，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眼底含着泪，若非怕惹太子不快，只怕泪洒当场。此刻强压着情绪，哽咽道：“多谢殿下！”
“你大伤未愈，当心身子，赐座。”
有宫人过来扶起宋锦溪。
太子此言一出，堂下二人俱是心惊胆战。
“殿下！”
“殿下！”
宋锦溪与黄皎同时开口，二人对视一眼，又别过头去。
宋锦溪上前俯身再拜：“民女余生想游历山川，续写山河志，完成亡母遗命，望殿下恩准！”
太子没直接回答，转而看向黄皎：“爱卿有何要奏？”
“臣无事了。”
“既无事，先回去歇息。”
黄皎守在宫门外，翘首以盼。
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打认识宋锦溪以来，他做了很多不合常理之事。
太子看她的眼神，分明是男子对女子的欣赏。
若太子强行想留她，她会不会答应呢？
宫中快要落锁之际，宋锦溪总算出来。
“我送你。”
“民女如今，还有值得黄少卿利用之处？”
说罢，自己朝前走。
黄皎赶紧跟了上去：“你伤未痊愈，当多多静养，还是先上车吧。”
“我的伤？哼，那还得多谢黄少卿！”
“对不起。”
宋锦溪总算抬头，望向黄皎，“对不起什么？”
“不该利用你……”
宋锦溪没说话，好歹上了马车。
二人相对而坐，静默无言。
马车内安静得，只剩下二人心跳声。
“宋府年久失修，不如先去我家？”
“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
宋锦溪有些恼，本就元气大伤，好不容易有了睡意，就被黄皎东一句西一句吵醒。
“你……答应殿下了么？”
“答应什么？”
“其实，东宫不适合你这样的女子。”
“怎么，我身份低微，配不上殿下是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
“闭嘴！”
宋锦溪本就憋着这口气，看不惯黄皎这副扭捏，主动终结话题，不多时沉沉睡去。
黄皎偷偷凑上前，让她靠在自己肩上，睡得舒服些。
宋锦溪没去黄府，睡醒后，随意找了家客栈。
临别前，宋锦溪见黄皎欲言又止，忍不住道：“咱俩扯平了，别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比冰块脸还让人难受。”
“你原谅我了？”
“谈不上原谅。我也利用了你，不然我为何偏偏骗你钱？”
宋锦溪打探出黄皎为人及家世背景，觉得如今只有他肯为宋家翻案，便设计让二人相识，就连东宫寻人，她也提前获知，故意散布消息，说城隍庙后有一百晓生，知晓盛京所有事。
“小骗子！”黄皎心底仅存的歉意烟消云散。
“反正以后咱俩也见不着了，随你怎么说。”
宋锦溪还是决定离开盛京。
盛京埋藏了她的亲人，还有那些她不愿再回忆的过往。
离开这个伤心地，其实挺好的。
黄皎自觉没有立场挽留，默默离开。
临行前，犹豫再三，他还是去了城门。
宋锦溪牵着马悠悠过来，看到他时，挥手打招呼。
黄皎想了半天，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还会再见么，小骗子。”
“怎么这么喜欢叫我小骗子？不就骗了你一回么？”
“你不是说，只有我这么叫你么？”
宋锦溪隐隐觉得黄皎话里有话，不过临别在即，没空多想，寒暄几句，翻身上马，离开盛京。
【四】
宋锦溪走后。
偌大盛京，甚是无趣。
花是花。
树是树。
云是云。
无趣得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