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离开家乡的时候,我十五岁。
我老家坐落在一道狭长而静谧的山谷之间,面南背北地站着,无论经过几次向后转,看到的风景都无二至,抬头见山,回头还是山。
苍茫无语的山脉虽然阻挡了我的视线,但是却留给了我对这个世界永远的好奇心。若干年后,当我有一天飞越大西洋,站在欧洲某个小镇的屋檐下躲雨时,不得不再次感慨命运的神奇,当年的那个天天望山的小女孩竟然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
有点扯远了,在那之前,我连县城都没有去过。因此,我整个童年和少年的世界简单地分为了几块。
我家屋后有两条河。一条是为了灌溉农田而修的水渠,水渠开阔,水量充足,不仅灌溉,而且可以用来发电,还是我们的饮用水源。另外一条水势湍急的伊犁河,日夜奔流不息地沿着北山脚下流向遥远的俄罗斯,而在两条河流之间是绵延数里的草甸子上,长满了青青的牧草,遍布着可爱的野花和清澈的小溪,那里曾是我的游乐场。
离家三百米左右是整整齐齐的几排平房,窗户以下的位置都刷着蓝色的颜料,那是我的学校。
从小学到中学,只需要五分钟的路程,如果时间来不及,就直接翻过矮矮的围墙一跃而入,还能省下来三分钟。
从我家的巷子往南走五百米,就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那是全家人生计所在地。
春夏之际,是一片绿色的海洋,而秋收季节,金色的麦浪连绵不断,一直蔓延到南山脚下。
而向右拐再走500米,有一条窄窄的马路,马路两侧零散地开着几家商店,那是我买糖果和作业本的商业街。
这就是距离我家方圆五百米的风景,也是我整个童年的活动范围。
(2)
我出生的几年后,我的家乡才第一次因为水力发电而第一次有了电灯。但是因为灌溉渠根据农耕季节而时断时续,所以总是停电。因此我小学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作业都是在煤油灯下完成的。
但灯光却并不暗淡,我的祖父每晚都陪着我们写作业,他担心昏暗的灯光会损伤我们几个孩子的视力,所以总是会及时的拧亮玻璃罩里的灯芯。
我的母亲虽然不认得一个字,但做完家务之后,有时候也会陪着我们,她在灯光下纳鞋底,而我们姐妹几个就读书写作业。
那时候,没有电视,也没有其他的娱乐,每天陪伴着我们写作业的,除了漫天的星斗,月华如水的夜,就是屋后河水滔滔。
除了读书,父母基本上什么也不让我干。好好读书,长大了不要重复祖辈的生活,这是父母对我唯一的期望。
我就是在这样有些原始却非常单纯干净的环境里,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长到了十五岁。
(3)
而我从到外地读书开始,就一路远离我的家乡,从市里,到自治区,然后到了北京。仿佛是我的书读的越多,就离我的家乡越远。
而每一次回去,都发现我的家乡在不停地变化着。
屋后的灌溉渠虽然还在,但早已经不再依靠它来发电了。家乡后来修了巨型的水库,不仅能维持稳定的电力供应,还能保证农田的灌溉需要。
家里有了自来水,这条水渠,现在对于我来说,每次回去都会站在河边,那波光粼粼的水面,成为了我遥望童年的一面镜子。而对于曾经每日去河里挑水的母亲来说,现在却成了她冲洗拖把的最好地方。
曾经带给我童年最大快乐的草甸子,当年和小伙伴们一起放羊的小草原,早已成为了私人的耕地,一部分种满了高大的林带,一部分种着经济作物。田地的主人们为了表明自己的属地性质,四处都拉满了铁丝网。当年的小溪和小鱼都不见了,当年的小孩子们也长大,走向了各自不同的人生。
靠近伊犁河的河流岔道,吸引了众多的淘金者。为了能从水里淘到金子,他们将河道周围挖出了巨大的水坑,曾经水草丰茂的水流岔道现在已经千疮百孔,不忍淬睹。
更令人惊奇的是,离开家乡很多年后,我竟然从新闻里,从电影里第一次得知我的家乡拥有世界级的高山草原旅游资源。原来我从小每天都看见的南山后面是盛开着五色野花的高山草甸。美不胜收的风景让家乡的旅游事业发展的如火如荼,但我至今都还没有机会亲自去目睹它的美貌。
我的学校,早已经变成了一幢幢的楼房,校园不仅环境优美,还有了寄宿制的宿舍。我的商业街也越来越热闹,大小超市已经非常普遍,同时,每周还有两个大型的集贸市场定时向群众开放。
而小时候的麦田,现在已经全部变成了油料作物油葵的天下,每天六七月份,万亩葵花怒放的盛况,恐怕连梵高也要竖起大拇指点赞。
(4)
这样的变化确实令人开心,但却越来越令我感到陌生。每一次回去,都发现我记忆里的那个家乡也在离我远去。这还是我记忆中那个有着原始美感的家乡么?
有一次我回家,因为家门口修了路,旁边的学校也翻盖了新楼,以至于车到家门口,我竟然坚决地告诉司机掉头,去下一个巷子。幸好,我的母亲听到车声从家里走了出来,才避免了一场天大的笑话。
不仅家乡的面貌和我离开家乡时大变样,连小时候的小伙伴也一个个地离开了家乡。女同学们大部分都嫁到了外地,而男同学们大部分都在外地打拼。每次回家组织同学聚会,基本上再也没有聚齐过,不得不让人感慨岁月的无情。
更让人感伤的是,我和父母也因为长年的聚少离多,感觉疏离了很多。这种疏离不是指彼此间的爱意减少,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相处模式上的疏远。
现在每次回去,越发地感觉到母亲似乎已经把我当做客人来招待了。长年的漂泊,让我这个本地人有了很多外乡人的生活习惯,为让我在家里待的这几天过的愉快,她总是迁就我的生活习惯。有时候想帮忙干点家务活,也总是被她阻拦,说,你不熟悉,啥都摸不着,算了,我来吧。
(5)
想起我当年满怀着希望和憧憬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山,想去看看这个世界有多大,去试试凭着自己的力量能走多远。
但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是知识赋予我力量,给了我越走越远的勇气,同时也让我的乡愁慢慢变得稀薄而飘忽。
我终于没有重复父母的生活模式,而是在城市里打拼,但十几年后,我才发现,在我打拼的城市里,我依然是一个外乡人。
而当我回头望去,故乡的身影却越来越模糊。
我曾以为,乡愁似酒,越久越醇,乡愁是行囊,想背的时候就可以扛上肩头。我悲伤地发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谁主动地抛弃了谁,我和故乡已经越来越远。
当故乡也一日一日地渐渐变成异乡,我能怎么办,我只好把我的乡愁最后锁在我的记忆里。
从此,饮尽一杯乡愁,再也没有岁月可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