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斯托克大学图书馆二楼传记类书架的一个角落里,有过一本名叫《桃花源探险记》的书。
若非图书馆在假期中需要清理一批长期无人借阅的书籍,在这里兼职图书管理员的我也不会在其他任何时候翻看一个十九世纪业余探险家的冒险经历。
照惯例,长年借阅次数为零的书刊将在被规整后安置于图书馆地下室内一间不见天日的小屋里接受某种意义上的“安乐死”。对于这类书籍,我一向认为它们被关进小黑屋尘封是有道理的。
回想起来,远在异国他乡居然能见到一本与故国有关的书,这大概是驱使我开卷一读的因由吧。
翻开棕色的牛皮纸封面,在岁月沉淀中泛黄的扉页上用老式印刷体写着:“献给每一位试图遗忘的人”,著者――奥利弗·凯恩。
在书的开头,这位居住在利物浦的老派绅士首先介绍了自己的家族。他的祖父――斯蒂芬·凯恩爵士曾经亲随一支英国探险队远赴埃及开罗的郊外,在那里他们不但“斩获”了法老王的华丽的棺椁、木乃伊、金光灿烂的权杖以及其他价值连城的金银财宝。回国后,更是博得了非比寻常的名声。
这笔不太光彩的财富虽然使得日薄西山的凯恩家族一度显现出复兴之象,但是好景不长。几轮投资失败后,这位没落家族的继承人,在即将步入其人生的第三十个寒暑时,如梦初醒地发现之前各种挥霍无度的行为已然令其名下的资产岌岌可危。债台高筑的绅士意图效仿前人建立的“丰功伟业”,并且他的志向似乎更为远大,他开始将渴望的目光投向了更为遥远的地方――中国。
当其一筹莫展之际,奥利弗先生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得到了一则来自遥远东方的信息。
那是一个崇尚探究未知世界的年代,也是一个充满诱惑的时代。在神秘的东方,寻找失落的乐园。在好奇心,个人及家族荣誉感等等驱使下,这位绅士不顾亲友的轮番劝阻,毅然动用剩余不多的财产远赴异国他邦。
忍受了长达数月的海上风浪与颠簸的洗礼后,他与合伙人查理及另一名翻译詹姆斯终于踏上了这片充满异国气息的土地。又花了近一个月的长途跋涉才自登岸的海港到达武陵境内,在当地他又出钱雇佣了两名中国脚夫跟驮运物资的骡马。一番简单的筹划过后,建功心切的堂吉诃德便急不可耐地骑上他的罗西南多朝着目的地进发。
二、
1.前进
在当地樵夫的指引下,我们一行五人自隐蔽而曲折的小径进入了林荫茂密的山林。
开始的路还较为宽阔易行,不久变得狭长,且呈现出逐渐往上的趋势。再后来没有了路,由于常年没有人往来,丛生的杂草大足有一米高。当头顶的太阳开始偏移的时候,山路的趋势也跟着向下,也更为崎岖陡峭。我不禁有些诧异,在海上漂泊的日子里,鄙人一直潜心钻研那则《桃花源记》,根据书中所载:误入桃源的晋朝渔夫本是乘着一艘小舟沿水路行至水源的尽头,而我连溪流的影子也未曾睹见。
不知不觉,我们已然转入下坡道,视野随之变得开阔起来,环顾左右,像是来到一处山谷。
行将下到平地时,随行的翻译詹姆斯远远指着一处嚷嚷道:“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我们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眺望过去。由于谷内的光线较外界黯淡,大家只是隐约能辨出一些类似房舍的轮廓。此外另有吸引我注意的情况是,在屋舍外围,有一排弧形的,约半人身高的“石墙”。说是石墙或许不够准确,引起我关注的是这些石墙似乎按照某种模糊的规律建造,乍看之下像是被用来抵御或者隔离什么似的。
发现人迹着实给予队伍莫大的激励。我们自发地加快脚步,很快便下得山坡。由于视线的变化,先前所见到的一排低矮的所谓“石墙”显出了庐山真面目。
激动的情绪很快荡然无存,大家面面相觑,我看得出,每一个人脸上都写着相同的疑惑――这些是什么?
“是墓碑。”查理审视着一块长方形石块说。
“是的,是墓碑。”很快这个论断得到了一致认同。
两个当地的马夫已经跪在地上面色恭敬地对着石碑,口中念念有词地磕起了头。
负责翻译的詹姆斯摇着头不住感叹:“哦!上帝啊!我们难道是进了陵园不成?”
出于对墓地的恐惧,马夫坚决不肯让骡马直接从墓地当中穿行。我和查理二人只好先徒步前进。
穿过错乱甚至可以说毫无章法的石碑所组成的层层迷宫,迎接我们的是摇摇欲坠的房舍,这些破败不堪的房屋已有部分因年久失修而自然倒塌,剩下的虽然看上去尚且完好,可我们都不敢贸然在里面住宿,天知道这些脆弱的人造之物什么时候就会追随近邻们的脚步寿终正寝。
好不容易在外围找到入口的詹姆斯此时领着两名马夫从另一条通路进得村落。
经过整整一个下午的探查,这个几乎都被墓碑所包围的山村,非但除了我们以外没有其他人居住,并且至少被废弃达百年之久。安全起见,我们选择在屋外搭起了简易帐篷。
我同曾在印度及美洲有过数次考古探险经历的查理先生就居民可能的离开原因以及围绕在四周的坟墓展开了简短的探讨。
查理先生提出了一个颇为有趣和大胆的假设。
他认为,居民们的迁徙和坟墓有着直接的关联。
从今天所见的情况推测,这个被山谷环抱的盆地盛行土葬,并且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习俗。
“等你也像我一样去过很多地方,你就会发现,相隔几千英里的人们有时候却有诸多惊人的一致,比如对丧葬的观念。”
简而言之,过度的敛葬导致了过度的资源消耗。
“最大的消耗莫过于土地的占用。另外我还发现,能是源于某种污染,此间的土地业已不再适宜耕种。”他如是说道。
我点头表示认可,在接近封闭的世外之地,一个群体的风俗习惯是相对容易延续下去的。一千年的时间在这里也相对显得格外缓慢。
当居民们发觉家园已经被自己一手创造的墓地所包围时,事实上他们只有一种选择――搬离,在其他地方建立新的家园。
他接着分析:“我去过所有屋子,里面无一例外都没有留下炊具等日常用具,这说明他们的迁徙是具有一定计划性的。”
我问:“你认为,选择迁徙的居民最后去了哪里?”
他倚着一块石碑坐了下来,打怀里掏出木制烟斗点燃,也不急于答话,而是反过来问我:“你认为呢?凯恩先生。”
我将目光转向尚未经过探索的未知黑暗:“他们也许搬往山谷的腹地了吧。”
“但愿是这样,否则,凯恩先生。”他吐了个长长的烟圈才道:“我们可是会一无所获。”
……
翌日清晨,天色尚自朦胧,山雀们的啁啾已提前将我从睡梦中唤醒。晨间氤氲的雾气像仙女的绸缎在山谷间缓缓弥漫开来,恍如置身幻境。我走到唯一一口快要枯涸的水井边,辘轳已经腐朽,颇费了一番气力才打了一盆掺有泥沙的井水,精心打理起自己的胡髭。
“注意你的仪容!尤其是胡须!”我看着盆里的水,此刻,父亲那严厉并带有几分审判意味的目光仿佛正在凝视着我。
在我的印象中,这个老迈而暴虐的君主不会放过任何机会去关注我的胡子。哪怕是在我还没有长出胡子的年纪,他也不忘早晚对我叮咛。
“记住!凯恩家族特有的象徽就是这桀骜不驯的胡子,你必须时刻注意,要像我这样,早晚都要精心打理,明白了吗?”他指着自己微微上扬的胡髭末梢,生怕我没有看清。
那个时候的我并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对胡子这种东西有如此病态的执着。我曾经将自己的疑惑开诚布公地告与父亲。岂料,老头子二话不说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顿,好让我从此再也不敢就此问题打扰他。
直到若干年后,当我遵照父亲的指示留起了看上去略有几分滑稽可笑的胡子,我仍然不明白他当年为什么要那样痛揍我一顿。我只知道,假如现在有人对我提出类似的问题,我一定会像父亲对待我那样给那个家伙结结实实来上一拳,这是因为,我也弄不明白为何自己偏偏要留这该死的胡须。
准备重新启程时,两名负责骡马辎重的当地脚夫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再继续前行。他们坚称昨日见到成片的墓地乃是极为不吉利的征兆,假使再往前走势必将会给自身招来巨大的厄运,即便我承诺将原先的酬劳加倍也丝毫无法动摇他们的恐惧。无奈之下我只好让两人呆在原地等候。
故而,原本负责翻译工作的詹姆斯,这个浑身充满了干劲与好奇心的年轻人也就失去了他的作用,但是他仍然坚持随行。
路上,我向詹姆斯询问了关于墓碑铭文的事情。他有些抱歉地摇摇头告诉我说:“先生,这上头的文字是一种很古老的字体,一般只有特定场景才会被用到,所以您若是一定要知道碑上究竟刻了些什么的话,我建议您还是等出去以后专门找研究古文字的专家,当然您也可以就近去拜访镇上有功名在身的老先生,我听说他们都是这个国家里学识渊博的智者。”
就这样,我们重新踏上了未知的旅程。没有期待中的良田美池和桑竹,也不见俨然的屋舍,一路上迎接我们的是一块又一块墓碑,有时候因为墓碑的密度过高,致使我方不得不绕道而行。有时,光是避开这些麻烦的阻碍就耗去了近一个上午的时间。随着探险的深入,鹧鸪和斑鸠等鸟雀像是为了避开什么似的一同失去了踪迹,两旁高高起伏的山峦无情地夺去了温暖的阳光,阴翳犹如神祇对这片遗弃之地的最终审判,连新近到达的聚落水井也完全汲不出哪怕一滴水。我感觉身旁正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不速之客们的一举一动,这使我有些惶恐,不禁开始暗自在心里默默地祈祷。所幸,到了中午,我们终于欣喜地发现走出了墓地的范围,来到一片较为开阔的区域。
这份惬意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新的陵墓群闯入众人的视线中。
相比昨天见到的第一批分布于村落四周的墓碑群,我们在震惊之余又添了一些疑惑。
从墓碑的大体材质来看,并没有多少差异。翻译詹姆斯从行囊里取出昨日的墓碑拓片并将之与眼前的碑文进行了详细的比对,他比照后对我指出,两者相似度颇高,只在几处细微的地方存在一点差异。
詹姆斯由此得出了一个结论:“这说明两个村落是具有传承关系的,而从相同的环状墓葬形式来推测,说不定这象征着他们的丧葬观念。比方说,轮回之类。”
查理当即纠正了该观点:“那个时候有关轮回的宗教观念尚未自印度传入中国,因此你的猜想并不能成立。”
大概如查理所认为的,桃花源里的居民将此视作一项重要的仪式。至于是不是基于某种虔诚的宗教信仰,就不得而知了。
以我的角度来看,村民们的行为同我所在的世界有不谋而合的地方,在西方,人们普遍希望将来能够被安葬于教堂之侧――他们相信如此可让自己的灵魂永远与信仰为邻。不过就如查理反驳的,桃源里的住民们并没有类似于我所说的信仰跟崇拜。亦或者,跟我的想法正好背道而驰,他们的做法相对而言更为纯粹,是出于生者对死者的无限崇敬而引发的无意识的自发行为。
……
2.分道
第三日午后,类似的情形又一次上演,熟悉的废弃村落被熟悉的墓碑拢在了中心,像一个意义不明的符号。与此同时,另一个之前被忽视的问题出现了,由于脚夫的不合作外加对此行路程过于乐观的估计,我们身上所携带的食物已然不足,每个人倘若从现在开始缩减饭量,算下来或可再支持两天。也就是说,即便现在选择打道回府也将面临断顿的窘境。我们三个都很清楚,这是一个没有多余选项的答案。
大家的士气立刻落到了谷底,查理说:“很遗憾,凯恩先生,到目前为止我们的发现可谓一无所获,但至少现在回去,情况还不算太过糟糕。”
我明白查理的意思,再坚持走下去,情况恐怕会变得相当糟糕。
然而我却做了一个决定――我将独自一人完成接下来的探险。
查理和詹姆斯不约而同地劝说我打消这个危险的念头,见无法动摇我的决心,查理跟翻译詹姆斯只好将属于我的那一份粮食交给我,分别前,他们又特意把各自的一份食物节省下来分给了我,这样一来我大约还可多坚持大约一天时间。
形势依然异常严峻。
没有过多的道别,我毅然向着前方迈进,然而事实上心里却明白自己是在冒险,与决定出资前往异邦冒险所不同的是,此番我是在拿自己的性命赌博。
这是一场孤独的征途。
沿路仍然有不计其数的墓碑拟图拦住访客的去路,并且数量似乎越来越多,面积也愈发庞大。
这也就是说,留给我的路越来越狭窄。
阒然的环境最容易引发胡思乱想。
我忽然又想起了父亲。
他的生命在过完第六十个生日后没几天,走到的终点。那天出发前,我一丝不苟地对着镜子整理了自己的胡髭,确定没有一丝分叉后才动身赶赴教堂参加他的葬礼。
远处工厂高高耸立的烟囱冒着浓浓黑烟,教堂的丧钟敲响了三下,负责葬礼的牧师为前来吊祭的人例行公事般宣读他可能使用了无数次的千篇一律的悼词。
一切有条不紊的一路进行到下葬封土,前来吊唁的人们慢慢散去。
望着环绕在教堂周围的墓地区,我居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大概是因为,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为了我的胡子问题而大动肝火。
然而当握起剃刀面对镜子的那一刻,我惊愕地发现自己居然无法横下心让这可笑的胡子从面颊上永远消失。因为,每当我凝视着镜面,就好像,又一次见到了父亲。
3.终点
两侧的山势逐渐开始在前方合拢,土地比前两天所见更为贫瘠。这或许也代表终点就在不远的地方。在这样的想法鼓励下,我重整旗鼓,携着最后的一点零星希望走下去。
坟墓,坟墓,只有坟墓。我所能见到的事物都不再有生气,花草,树木,或凋零或枯萎,溪流只剩下沟壑,连空气都变得异乎寻常的烦闷,好像被以令人窒息的密度排列的墓碑抽干了所有生机,这些方形的石块俨然成为一道道阻隔一切来访者的城墙。
不甘就此作罢,我侧着身子努力穿过人为设置的一道道罅隙,但越是往里走,留给我的空隙便越小,只能从墓碑上翻过去。
最后,竟连石碑也消失了,代之以浓重的黑色雾气。
一间门户禁闭的小木屋跃入眼帘。屋门好像动了,开启了,从里面走出人来,走出许许多多的的人朝我迎面走来。
我眨了眨眼,幻影就消失在风中。小木屋也倏而不见,化作一块墓碑,孤零零地矗立着,这是我在山谷里见过的唯一一块没有任何文字的石碑。
四面岑寂,唯有阵阵风声于谷内辗转呼啸。
我抚摩着不含温度的石碑,尝试着用指尖感触着不存在的碑文。
我开始想象,面前这座墓碑下长眠的是一个正值青春花季的少女。她由于一次不幸的疾病而过早地夭亡。她曾经有过自己的恋人和朋友,他们曾在这个开满桃花的人间胜地虚度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我甚至能抬头看见成对的黄莺在柔弱的柳枝上婉转啁鸣,翠绿的树叶隐藏起鸟儿们的身姿,只偶尔才闪现出影影绰绰的剪影……怡人的阳光透过扶疏的枝叶将细碎的光雨撒在嫩绿的柔茵上,清风摇曳着树梢,少许袅袅飘落的花瓣点缀在少男少女的身上……不远处,潺湲的溪水安静地向远方流淌,游鱼无声地潜在清澈的水底,轻轻摆动着尾鳍,生怕搅扰少男少女的情话,一切宛如一场绮丽而不真实的梦境。我还可以想象,将她入殓的父母族人又是怀着怎样的悲痛将一抔黄土盖上她渐渐僵硬的年轻躯体,此时,乌云遮蔽了天空,无尽的雨丝湮没了所有话语。
花开花落,山中又不知过去了多少岁月。
拥有一张张稚嫩面庞的年轻人在第一缕阳光照射进山谷前,默默地收拾好他们的行囊。一步一回首,带着无尽的留恋离开他们熟悉的聚落,穿过林立的石碑群,一言不发地来到一片此前从未涉足的领域,建立起新的据点。在那里他们开始繁衍生息,接着鬓角染上霜白,苍老,故去,他们的子嗣将为其竖立墓碑,一代又一代遵循并延续这一仪式,纵使无人能再记起最初的因由,一如自己的祖辈曾经经历过的那样……
我正自沉浸在漫无边际的遐想中,猎猎山风猝然折返,一瞬间卷起莽莽黄埃,夹杂着迷雾似的山岚朝我扑面袭来。转瞬之间便摧枯拉朽般驱散了我脑海中的臆想。
这个桃花源里的人距离我实在太过遥远,无论怎样动用自己的心智去想象,去描摹,去完善他们一生的轨迹,竭力安排他们每一刻的喜、怒、哀、乐,然而理智一刻不停地提醒他们却从未真实存在于我的生活中,对我而言,他们并不存在于过去,更不存在于当下。当最后一个记得他们音容相貌的人也被黄土所掩埋,他们就变成了一缕虚无缥缈的青烟,桃花源的居民不知所踪,逝者们的过往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散在这片不为人知的土地上。
不过,其实多半也没有什么关系吧。谁会真的在意这些呢?人们有限的目光只会聚焦在跌宕起伏的传奇故事上。
碑上模糊而冰冷的字迹在我眼中成为了最严酷的判决书,同时也是对我愚蠢行径最无情的嘲弄,它们以最明了的形象向我表明一个事实,逼迫我审视最初的判断。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不会听信海兵俱乐部里一个下级军官的信口胡诌。
查理最初的担忧经由我的验证成为了现实――这里才是整个失落之地真正的起源,而我们进入的地方则相当于出口。我们的其他猜测虽然距离靶心并不遥远,然而在最重要的地方出了问题。
当我背过身去,沿原路返回,被无形力量一直挤压着的内心反而感受到一丝久违的舒缓和畅快,如果之前是由春天进入严冬的话,那么现在则是见证着春回大地。
我不禁感叹,造成这两样截然相反感觉,却原来只是来往的方向不同。
上帝保佑,我在粮食耗尽的情况下支撑着回到了起点。两个脚夫手忙脚乱地把我搀扶上了骡马,被饥饿折磨得衰弱至极的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运送出去的,回到镇上接着便发了一场高烧,险些性命不保。
三、
归国途中,我在船舱内重新将《桃花源记》看了数遍后。便着手将这番经历详尽地记述下来,但最困难的并非著书本身,而是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所有编辑在读过之后皆给出了相同的答复:出版纯属浪费时间。
编辑们的预言很快被销量应验,书自出版之日起,谁都不愿意相信书中我所去到的地方就是桃花源,甚至还有人对这次探险的真实性发出了质疑。没有人会为这本书买账,我最后的希望也宣告破灭。
我将坐视辉煌数百年的凯恩家族在我这一代陷入债务的泥沼不可自拔。然后慢慢步入老年,腿脚不再灵便,哪儿都去不了,也不再相信任何所谓古老神秘的传说,最后在病榻之上像我的父亲那样停止重复了无数次的呼吸,被装进一个窄小的匣子里,被祈祷的声音送入几尺深的泥土下,像我父亲经历的那样享受永恒的长眠。然后在上面会立起一块不大不小的大理石制的石碑,假如你肯付出观察力的话,你会看到有关于我这个人一生的总结,虽然它苍白,无情,缺乏文学性,然而却是你得以了解我的几乎唯一途径。
“奥利弗·凯恩,一个破落家族的继承人?一个轻信谣言的纨绔子弟?一事无成的谎话精大骗子?”这大概就是未来我整个人生的注脚吧……
大概是这样吧,我想也不会有谁会在乎,我死后,轻如尘埃,而陶渊明将继续活下去。不过至少,我还有选择将那荒唐滑稽的胡子从脸上刮掉的权力,在我把这个想法付诸实践之后,顿时觉得自己神清气爽,更有一份重获新生的惬意。倘若有后悔的地方,我想那应该是后悔自己没有早这样做吧。
书的最后一页被撕去了。
哪个无聊的家伙翻开了这本书?他为何会把最后一页撕去?
我不知道,也不去多想。这个世界本就充满了无法解开的谜。
“周!我先下去储藏室把推车拿过来,等会儿你和我两个一起把那些书拉到那边去。”同事卡莱尔忽然走过来对我说道。
“好的。”我点头说。
“你手上是什么书?”他好奇地问。
我耸了耸肩说:“没什么……只是,一本没有名气的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