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死于车祸,脑袋离脖颈十来米远,我清楚地记得,它像个球一样,直奔电线杆子而去,义勇孤绝的姿态导致了它现在扁扁的形状,它一定没料到,它会重新被反弹到街面上,再遭电瓶车轱辘的碾压。
“别摸了,跟张油饼似的,恶不恶心,赶紧走,哥们儿急着下班去黄泉路上把妹儿呢。”阴差大哥对于我把脑袋抱在怀里并轻轻爱抚的举动十分不耻,狠推了我一把,让我踉踉跄跄地小跑了一段。
我把脑袋装上脖颈,眨巴着眼皮,僵硬地回眸一笑,“阴差大哥,人家也是个女孩儿呢。”
“滚你妹的,”阴差啐了一口,指着十米外贫瘠的家门,“赶紧进去看最后一眼,看完就回地府论善恶,算总账,过奈何桥,下辈子是猪是狗,跟哥们儿就没关系了。”
“阴差大哥,您就不能说好听点儿?指不定我下辈子还是人,我可做了不少好事呢……”
“管你是猪是狗,赶紧进去!”
这阴差忒犟,我懒得同他争辩,讪讪一笑,回过头,望向那扇木门。
今天是我头七,地府宽仁,我能在转世投胎前回来看一眼。
家人
我摸摸脸,眼珠子塞进去,扳正了鼻梁,又把下巴骨装上,扯了扯耳朵……嗯,现在应该正常点了,不至于吓到爸妈。
“搞什么,他们又看不见你。”阴差在身后不耐烦地催促道。
我呵呵笑过,习惯性地抬脚往家门飘去。
此时,我的心中复杂无比。
父母生在乡下长在乡下,思想固统,重男轻女,憋着一腔怒气,养了我十七年,也攒足了十七年的劲儿,终于在我高中毕业那年,生出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弟弟,叫刘文。
死前,我已经大学毕业,做小文秘做了三年,小文刚满七岁。
这些年,父母虽然偏向小文,但我也毕竟也是他们的女儿,二十几年的感情,不是因为我的死去就能随意抹杀的,一想到爸妈老来丧女,哭啼的模样,我就忍不住一阵心酸,畏畏怯怯地不敢往里走,怕看见他们难过的样子。
还有小文,虽然贪吃贪玩,但小脸蛋肥嘟嘟的,可爱极了,我每次回家都会给他捎带许多好吃的好玩的,小文在村头见了我,大老远地就会飞奔过来,那一刻,我觉得我在外受的所有委屈都有所依托了。
小文年纪小,不明生死大事,我不指望他会伤心,我盼着他每天都快快乐乐的。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穿门而过,天色刚晚,太阳落下,月梢初挂,正是吃晚饭的时候。
爸妈各自端着一个碗,坐在凉厦下,两人都是眉头紧锁,面色晦暗,碗里的面条都发胖了,却迟迟不肯入口。
他们一定很痛苦,我一想到这儿,就忍不住飘过去,蹲下来,摘下脑袋放在母亲的肩膀上,作依偎姿态。
“爸,妈,别难过,你们还有小文,他这么聪明,一定会很争气。”即便知道他们听不见,我依旧柔声劝慰道。
“孩儿他娘,”父亲搁下碗,斜飞了母亲一眼,盯着地面,沉沉地说,“咋办,妮儿的尸身没地方葬啊。”
“你说她也是的,早跟她说找个有钱的嫁了,非得跟什么同班的毛头小子在一块。这都几年了,还不结婚,现在倒好,连快坟地都没,让我们老两口咋办。”母亲长长地叹口气,表情甚是愁苦。
当地的规矩我略有耳闻,不出嫁的闺女不准入祖坟,不然会给同族的人带来灾祸,对后代也是不祥。
我心头微微发冷,撤开搭在父亲手腕上的五指,原来他们没那么伤心。
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要不……”父亲迟疑了很久,说,“王家村有户人家,儿子刚死,也是没结婚,最近在打听人,说想找个年纪合适的,并葬!”
“你是说……”母亲眼中精光一闪,看得出来,她在努力压抑着情绪,尽量平静地问,“那男孩是咋死的?多大?为啥没结婚?”
“病死的,从小身体就不好,还瘸了一条腿,就是家里再有钱,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父亲说道。
“病死的……”母亲犹豫道,“那咱妮儿挺委屈的,她可是正经大学毕业的文化人,四肢健全,身体健康,嫁给个瘸子……他家出多少钱?”
父亲舒开五指,比到母亲眼前,“五万!这价儿还能再商量。”
“五万!”母亲很惊讶,二话不说,丢下碗,拍着大腿,做了决定,“那你明儿个就去见见那家人,价钱尽量往高了抬,能抬到五万五最好!”
“行,”父亲的脸色顿时好转不少,刚拿起筷子,突然停下,问母亲,“这次办丧事,一共收了多少礼金,你数了吗?”
母亲扬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子钱,有整有零,数目应该不少,“两万五千五,你再点点。”
父亲接过钱,拇指在舌头上蹭了一下,认真地点数起来。
我已经把脑袋收了起来,装在脖颈上,哀绵而又冷寂地望着他们,我的父母。
“爸,我还想吃烧鸡——”小文捏着一根鸡腿,从屋里跑出来,油卤卤的嘴唇在凉厦灯光的映照下,尤为明亮。
“等会儿,爸去村东头给你买。”父亲头也不抬地说。
小文看到票子,立刻兴奋起来,奔到父亲身旁,拉扯着父亲的袖口,撒娇道,“爸,我想要零花钱——”
母亲不假思索,从礼金中抽出一张十块的,塞到小文手心,“乖儿子,去买糖吧!”
“接下来,想去见谁?”
在我这个小鬼的眼里,阴差的本事大如天,泥胚土墙自然拦不住他的视线,想必他看到了院中的情景,又见我失魂落魄的,说话的口气竟软和几分,比之前有了点人情味。
我背过身,抹了抹眼角,干的,我初为阴鬼,不大通做鬼的本事,或许鬼本身就是没有眼泪的,我只是觉得眼珠子又酸又涨,难受极了。
“去见我的未婚夫!”我回过身,歪着脑袋,笑嘻嘻地说。
恋人
说是未婚夫,实在是我厚脸皮顺嘴喊的,我不习惯在别人面前露怯。
但提起男朋友小哲,我晦涩的心情就不禁甜蜜起来。
我们从大一开始相恋,至今已有七年。
小哲的家境比我略好些,但也不属于特别显达的那类,家在城郊,姑且算是城市人。
对此我十分满意,因为在他面前,我不至于太自卑。
现在,小哲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销售经理,他能说会道,有厉害的口才,入职没多久,就创下了当地的最高业绩。
“到了!”阴差冰冷的语气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环视四周,看到熟悉的环境,不由得目瞪口呆。
林州距离我的家乡足有千里之遥,坐火车得七八个小时,这怎么一转眼……我懊恼地拍了拍额头,我是鬼啊,哪里用得着费那脚程。
阴差鄙夷地瞥了我一眼,指着前方崭新的公寓楼,“上去吧,他就在里面。”
我托着后脑勺,怕它突然掉下来,仰着脸,打量了这座陌生的小区。
这是哪儿?我没来过啊。
“阴差大哥,是不是弄错了?我和小哲的家不在这儿,我们住的小区又老又旧,这里看样子房租很贵吧,我们负担……”
“哪儿那么多废话!”阴差决然地打断了我的话,指着七层的一扇窗口,“他就在那儿,自己去看,看完什么都明白了。”
望着阴差面无表情的脸,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所以,在比较了直接飞入那扇窗口的快捷,我选择爬楼梯。
是的,我作为一只鬼,选择爬楼梯。
我脑子很乱,需要慢慢整理思绪。
参加工作三年,我收入一般,前程有限,小哲虽然工资傲人,但我们已经打算好了,攒钱买房子,为我们以后的结婚大计做好铺垫。
所以三年来,我们住在一处旧小区里,七层,没有电梯,每天爬来爬去,权当锻炼身体了,我当时乐观地想。
难道在我出事后,小哲从我们同居的房子里搬到了这儿?
可是看这里的户型格局,最少是三室一厅,小哲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
难道……他让叔叔阿姨都搬过来了?
这就不足为怪了。
小哲是个孝顺的儿子,叔叔阿姨喜欢吃什么,穿什么,他都记得。想当初,我为了讨好未来的公公婆婆,还专门学做了几样他们爱吃的菜。
想到这儿,我又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和小哲在一起的日子,真是快乐啊……
不知不觉间,到了那户房子外。
此刻,囿于前车之鉴,我已经不敢有太多的期待,只求房子里的小哲能记得我,记得有我这个女朋友,虽然我刚过世七天。
我穿过防盗门,进入这户奢华的房子,水晶灯,木地板,暗红的地毯,还有新式的空调……我做梦都想住的房子啊!
虽然有些遗憾,但小哲事业有成,我为他感到高兴。
“老公~我饿了~”忽然,一道女孩的声音从似乎是卧室的房间里传出来,我吃了一惊,像做贼一样,下意识地躲进了身后的一扇门。
我站在门口,拍着胸脯,“这声音,怎么感觉有点熟悉……”正想着,蓦然发现我早已没了心跳,胸口并不会起伏。
我这才放下手,低头苦涩一笑,这才几天,小哲就交了新女朋友。
可是我有什么资格过问,我都已经死了。
转眼间,我不想再见小哲。
见了又能怎么样,除了再添一层伤感和失望。
我飘起来,正打算离开,一抬头,看见了欧式书桌后面的小哲。
我顿在原地,痴痴地望着他。
小哲比之前更帅气了,眉眼间英武十足,他手里捏着一张照片,眼神迷蒙,表情沉痛。
看到照片后面的签字,我顿时欢喜起来。
那是我们一起去旅游时拍的纪念照,小哲他对我是真心的!
我轻轻地飘过去,站在小哲身旁,想再看一看他英俊的面孔,和他对我的怀念。
可等我靠近了,在雅致台灯的照耀下,我发现小哲眼里的东西并不是我所猜测的眷恋和柔情,那是一种很复杂的神色,似乎由多种情感交织在一起……
我不禁退开几步,离得远些。
几秒钟后,小哲的举动让我瞠目结舌。
他一下一下把照片撕得粉碎,丢进桌角的烟灰缸里,接着,他点燃了一支烟,抽了几口,便用烟头的火星把照片烧成了灰烬……
我捏着布满血渍的裙角,愣愣地望着小哲,这是为什么?
“老公,我喊你你没听见啊?”身后的房门霍然被打开,随后,走进来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人。
朋友
徐冉,我闭上眼,无声地笑了笑,原打算看过小哲就去看你,我最好的朋友,不曾想,这一趟真是划算,也免了我再去找你。
徐冉穿着性感睡衣,径直朝小哲走过去,穿过我的魂体时,她丝毫没有察觉。
“老公,你干嘛呢~”徐冉从后抱住小哲的颈项,语气娇嗔无比。
小哲偏着头,举止自然地吻上了徐冉的红唇,两人唇齿纠缠,在我的注视下,在照片燃成灰烬的焦糊味中。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离去,只是脚下像生了根,眼睁睁看着徐冉粉嫩的舌尖如油蛇一般出没在两人的唇瓣之间,直至喘气声充溢了整个书房。
我感觉脑子越来越沉,视线越来越模糊,袖中的拳头像钢铁般僵硬。
“老公,你没觉得冷吗?”徐冉打了个寒战,两人的唇齿暂离,她走到空调前,嘀咕着,“二十六度,正好啊,我怎么觉得冷呢……会不会是她的鬼魂……”说到这,徐冉惊恐地跳了起来,一下子扑进了小哲的怀抱。
“胡说什么呢”小哲把她抱到大腿上,“世上哪有鬼,你好歹也是大学生,不要搞封建迷信那一套。”
“可是,可是今晚是她的头七……”徐冉的脸色渐渐苍白,“我记得……她死时的那副惨状,咦——太血腥了!”
“呵,”小哲莫名地笑了笑,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丢到桌子上,“你看看这个,能不能安慰你的小心灵。”
徐冉面色一喜,从小哲腿上跳下来,拿起那份文件,翻到最后,看到某一行时,眼睛遽然瞪大,惊呼道,“两百万!”
“值吗?”小哲靠着椅背,紧紧地盯着徐冉的神情。
徐冉连连点头,“值,她死得值!”
“也不算白费了你那番苦心。”小哲怪怪地说。
“说什么呢!”徐冉含羞带俏地白了他一眼,“我那么做还不是为了光明正大跟你在一起,谁知道她还有一份保险单。”
“呵”
“你冷笑什么!”徐冉抬起小哲的下颌,居高临下睥睨着他,以女王的姿态,倨傲地说,“范明哲,你是什么人我最清楚,我的手段你也知道,不提那个蠢货,我们才是世界上最合适的人,都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就像……为了得到你,我愿意杀死我最好的闺蜜!”
终
我的心口越来越疼,我开始颤抖起来,不知何时,我周身缭绕了一股黑气,不过我顾不得这些了,真实的回忆让我生不如死!
七天前,站在我身后的是徐冉,当日,她强拉着我陪她逛街,我因前一夜加班而疲惫不已,眼皮沉重得像坠了秤砣。
“哎呀,小娟,你快点儿,这里好晒啊——”
“来了来了”我拎着她的大包小包,趔趄地跟上来。
我们站在人行道前,对面的红绿灯上显示禁止通行,我低头等待着。
“哎哎,你看那是不是小哲——”徐冉突然惊喜地叫道。
我顺着她的指尖望过去,果然看见小哲就站在对面,朝我挥手。
“快过去啊”徐冉说。
我看了看红灯,还有三十六秒。
“现在又没车,你跑过去得了,”徐冉说着,手掌猛地推了我的后背。
接下来,接下来,刹车声尖锐刺耳,天翻地覆,尸身分离……
隐约中,我听到了徐冉的尖叫声,小哲面色青白地蜷缩在座椅中,剧烈地颤抖着。
他们看到了我,因为……
“我就知道!”阴差的声音如同梵音钟罄,震得我的耳道嗡嗡直响,随即,一条铁链紧紧地束住了我的身体,阴差的面孔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一念之差,化作厉鬼,刘小娟,你没希望再做人了!”
“阴差大哥,他们……”我指着那两人,满心的不甘。
“他们是阳间人,我管不着。”阴差将铁链牵在手里,嘚嘚瑟瑟地领着我,往地府飘去。
是啊,我一时迷了心,竟忘了我已是一具幽魂,低头看看自己黑气缭绕的躯体,不由得叹了口气。
生时怒怨,死后尽消,为了他们,我何必呢。
阴差才不管我已然通透,只一味地往前飞。
我受困于人,无奈地捧着脑袋问,“阴差大哥,凭你这么多年的经验,做猪好还是做狗好?”
“嗯——”阴差沉吟道,“做猪吧,猪不必忠诚。”
我咧开嘴,笑呵呵地说,“行,就听阴差大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