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王安石的反对派,我们很容易把苏轼的政治主张简单理解成节流。
当时从节流方向想办法的人占到绝对多数,这并不奇怪,因为谁都看得到北宋政府的浪费现象有多严重。
但苏轼很敏锐地发现:浪费当然是坏事,但问题是,节约的害处很可能比浪费更大。所以节流的办法,必须慎之又慎。
苏轼有一篇史论性质的短文《论养士》,特别值得一读,这一讲,通过这篇文章,我想进一步让你了解,以苏轼思想的深刻性和洞察力,把他看作一个诗人,实在是太委屈他了。
宋代“重兵聚于京师”,虽然有重兵屯集,但这些中央直属的禁军官兵实在好吃懒做、战斗力低下,所以被称为冗兵。
除了兵多之外,官员也太多了。宋代的科举录取率远高于唐代,中举的人多了,政府的规模就大了,所以被称为冗官。闲人实在太多,好歹要给他们安排一点事做,实在无事可做的话,那就只能没事找事了。于是,原本两三个环节就能解决的问题,要走十几个环节才能解决,成本大增,这就产生了冗费。
冗兵、冗官、冗费,合称“三冗”。
任凭北宋政府再怎么有钱,也架不住这样的开销,而“三冗”一经成型,就开始生根发芽,把财政负担搞得越来越重,再这样发展下去的话,政府怕要破产了。
怎么解决这个难题呢?中国人的老办法就是节约。
既然是“冗”,那就精简体制嘛,这是两宋士大夫的主流意见。这种意见,第一符合常识,第二符合直觉,第三符合农耕经济的生活模式。
但苏轼的文章,从战国时代的养士风气说起:那个时代里,诸侯也好,贵族也好,争相延揽人才。
这些所谓人才五花八门,良莠不齐,但只要做了诸侯或贵族的门客,天天都可以好吃好喝,也不用做什么事。单是著名的战国四公子,每位公子供养的门客都有几千人之多。
这些人当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吃白食的蛀虫,给国家和普通劳动者增加了好大的负担。既然是蛀虫,当然也就是不折不扣的奸人了。
应该怎样对待奸人呢?苏轼讲出了一个反常识的观点:国家有奸人,就像鸟类里边有老鹰,野兽里边有猛虎,昆虫里边有蝎子一样,无论喜不喜欢,都是免不了的,只要让奸人和老鹰、猛虎、蝎子一样各安其位也就是了,如果非要斩尽杀绝,那就大错特错了。
考察一下历史就能发现,六国虽然打不过秦国,但存续了很长时间,秦国虽然统一了六国,但只传了两代就亡国了。之所以会有这种区别,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六国让奸人各安其位,秦国对奸人斩尽杀绝。
苏轼归纳出来,社会上有智、勇、辩、力四种人,也就是聪明人、勇士、口才好的人和武力值高的人,他们天生就比普通人强,不会甘心去做普通劳动者,也不甘心过一辈子穷日子,所以聪明的统治者会把富贵拿出来和这四种人共享。他们就算什么事情都不做,但只要安安稳稳地满足于吃白食,整个社会就能太平无事。
这四种人虽然各有特点,但统治者会用单一的方法来安置他们。战国时代,这个方法是门客制度;魏晋时代,这个方法是九品中正制;从隋唐到宋代,这个方法就是科举制。
这样做的好处,只要看看战国和秦朝的历史就能知道:战国的国君虐待百姓,残酷的程度并不比秦始皇轻,但百姓从来不会反叛,这正是因为百姓当中那些出众的人才都已经做了门客,被好好供养起来了,剩下那些资质平平的人,就算想反叛,也没人可以带头,所以六国才可以在秦国的重压下延续很长时间。
等秦始皇统一六国,国家不但不养门客了,还大搞法治建设,认为人才不重要,官吏只要会照章办事就足够了。这样一来,智、勇、辩、力这四种人就只能种田去了,但他们真能这样苦熬一辈子吗?这样的安排,就像把上百万的猛虎、豺狼放归山林,却不让它们吃饱喝足一样,它们迟早会翻回头来吃人。
苏轼之所以能有这样的见解,首先因为他很有务实精神,并不会像同时代的很多人一样,满怀感动地把科举制度单纯理解成儒生与皇帝共治天下。
其次是因为他有“近人情”的态度,对统治者也能从人之常情的角度理解,心里很清楚帝王治理国家,本质上就是富家翁管理家业,好的政治并不真的是让帝王成为圣人,断绝私心,全心全意为天下万民谋福利,而是争取使帝王利益和万民利益达成某种程度的一致,让所有人可以共赢。
再其次,还是因为他的哲学高度,他把一个核心的哲学概念“一”理解为“整体性”而不是“统一性”,所以才能看到“局部的恶”正是“全体的善”当中的不可或缺的一环。
这样的哲学观念很接近古罗马哲学里的斯多葛主义,马可·奥勒留皇帝的名著《沉思录》就是以这套观念为核心的。我觉得,苏轼研究易学,对“一”的理解和斯多葛主义高度相似。
在中国哲学里,很多重要概念其实都很模糊,“一”就是其中的一个。
中国人对“一”有特殊的偏爱:国家要统一,政权要大一统,皇帝必须“天无二日、民无二君”,连风俗都必须整齐划一。这样的“一”,就是“统一性”的“一”。
统一性里边,留给多样性的余地有常规和极限两种:常规的余地就是“君子不党”,最大的余地就是“君子和而不同”。
这两句都是孔子的意见。所谓“君子不党”,“党”的意思是利益集团。君子操守意味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只有小人才会组成利益集团。所以君子提出的任何意见,只代表自己,不代表任何人。
今天的“党派意识”这个词是舶来品,没什么贬义,但在古代中国,“党”是个贬义词,凡是组成党的,只有“奸党”,并没有对应的“忠党”,和“结党”搭配的词就是“营私”。在苏轼和王安石的对立当中,彼此互称新党、旧党,这都是泼脏水的标签。
即便是明朝著名的东林党,也不是东林党人的自称,而是政敌给他们的贬义称谓。欧阳修写过一篇《朋党论》,想说明君子也可以结党,但这篇文章毕竟没能转变主流观念。在主流观念里,结党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特质,叫作“同”,所以才有“党同伐异”这个成语。
“同”是小人的特质,至于君子,必须“和而不同”,苏轼在万言书里有两句话:“和如和羹,同如济水。”
意思是说,“和”就像做菜,酱油、醋、盐、糖、料酒,各有各的味道,经过组合搭配,形成菜肴的美味,“同”就像划龙舟,所有人的动作整齐划一,就像一个人一样。
在苏轼看来,王安石搞的就是“同”的一套,把小人属性暴露得淋漓尽致。可见王安石理解的“一”,就是极端的统一性。
苏轼理解的“一”,比“和”更进一步。
在“和”的概念里,如果做一道菜,菜谱绝对不会像下面这样:酱油50克,料酒30克,味精少许,砒霜少许。而在苏轼的作为整体性的“一”的概念里,砒霜绝对占据着一席之地。
天下万物,各得其所,既有真善美,也有假恶丑,如果非要把假恶丑斩尽杀绝,那就会像秦始皇那样,让智、勇、辩、力四种人得不到安定的归宿,只要法网稍有松动,这些人就会兴风作浪。
难道就该把他们供起来,让他们吃白食吗?从正当性的角度来看,当然不应该,但只要务实一点来看,这就属于“必要的恶”,虽恶但有必要。
接纳“必要的恶”固然不好,但问题是,剔除“必要的恶”只会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