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似乎要把天地搅和成混沌一体……方子轩骑着电摩在大雨中挣扎着前行，他浑身湿透，睁不开眼，喘不匀气。他的心也被这大雨浸得汪洋一片，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的泪和着雨水在心里决堤……
离暑假开学还有十几天，方子轩接到通知：下午3点半到林乡初中开会。这是他作为交流教师第一次去林乡初中报到，不想在赶往学校的路上突遭大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找不到一个避雨的地儿。虽说电摩里备有雨披，但根本抵挡不住暴雨疯狂地冲刷……
林乡距市区30里，不算远，但因其是山区，比较偏僻，一路上坡，平时就行人稀少，天气恶劣时，更是鲜见车马。暴风雨中的方子轩不由想起自己在跟学生一起赏读《骆驼祥子》中的《在烈日和暴雨下》时，动情之处，常常唏嘘祥子的命运多舛。现在，狼狈的自己岂不正是祥子的翻版？
方子轩耳边又响起教务主任曾经的提醒：“我劝你还是别太计较，多跟领导交流交流，不要因小失大呀……”他在心叹了口气。
五年前，新星中学刚刚成立招聘教师，方子轩报名应聘，他以讲课答辩绝对第一的优势顺利从服务了十多年的山区学校调入市区。因为他妻子生了场大病，调回城照顾妻子跟女儿方便些。
五年来，方子轩就跟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在学校跟家之间奔忙。家里被他安排得井然有序——卧床的妻子清清爽爽，十岁的女儿快乐健康。而他的工作丝毫未受影响，每次考试，他所任学科总是名列第一。他从未给学校提过任何非分要求，从未对工作有过拈轻怕重，从未因家庭原因要过任何照顾。即使是妻子每年要进行两次的透析治疗，他也尽可能安排在假期——他不愿意为难领导，更不愿意耽误学生。
但在寒假开学后不久，方子轩却发生了点小意外——
那天下课后，他抱着一摞作业本，下楼时脚下一滑，摔下了三四个台阶，一时疼得站不起来。同事送他去医院，经诊断为尾骨骨裂，需要卧床休息。无奈方子轩请了半个月假，并让在家也忙得团团转的丈母娘来家照顾妻女。
半个月后，他还是疼得不能好好站立走路。医生嘱咐，继续静养，否则会落下后遗症！方子轩心里虽然急，但利弊显而易见，假还是得续。打电话续假时，他明显听出了校长郑智任的不满：“续假？不是说好半个月吗？！”“对不起，我，我实在是……没办法……”“好了好了！你记住超过半个月是要扣绩效的！”“哦……郑校长，我……”“嘟——嘟——”电话里一阵忙音，对方已挂断了电话。
一个月后，方子轩恢复正常上班，虽然他站立一久腰还是疼。但超假事小，耽误了孩子会有愧于当老师的良心，这是方子轩的底线。
日子一如既往，那次受伤犹如水面上漾起的微澜，早已恢复平静。方子轩还是那个认真的方子轩。临近期末考试，学校照例公示了教师的量化，方子轩大吃一惊！白纸黑字，赫然写着“方子轩，扣除绩效1250”！他有些懵……扣绩效他早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会这么多！一半的绩效，他们一家一个月的生活费呀！妻子的医疗费是他们家最庞大的一笔开销，他们的每一笔收入都早早被纳入“消费”计划。1250，对一般工薪阶层也许不算什么，但对方子轩他们来说，没有了，计划就全乱了……
方子轩再次走进校长室。“郑校长，我的绩效……”“方老师，你在咱们学校好几年了，应该明白，学校每项工作都有主管领导，不需要凡事都找我。”“可是教务主任说这事他做不了主，让找您。再，再说了，我属于工，工伤……”“你不是没住院吗？学校领导不是都去看你，给你送去慰问跟营养品吗？方老师呀！”郑校长耐着性子说，“咱们学校有制度，不是吗？我不能徇私情对吧？请你理解好吗？”“可，可……”郑校长的手机铃声掩盖了方子轩的嗫嚅。
方子轩一贯埋头苦干，不善于也不愿意跟领导套近乎，郑校长也很少跟下属多说话。尤其是像方子轩这样的，除了开会检查工作，一礼拜难得见郑校长几次。所以，找他，方子轩已经鼓足了最大的勇气，眼见无果，他趁着郑校长接电话，逃也似的离开了校长室。
他再次找到教务主任，还没开口，主任就劝他：“方老师，我真的做不了主。再说了，区区一千多，没必要这样是吧？”“可我平时一直很守规矩呀，这次……”没等他说完，主任就打断了他：“方老师，你这么说，那谁不守规矩呀？你很认真大家都知道，但像咱们这样的学校，想进来的多了去了，谁能不认真？你要考虑清楚，别因小失大呀！再说了这事我真做不了主，你还是再找找校长，跟领导好好交流交流……”
交流交流？方子轩蓦地一个激灵——
那还是方子轩调到新星学校不久，有个远房亲戚从外地回来，父母打电话让他抽空去看看。双休日，方子轩买了几样礼品，按地址来到亲戚家所在的小区。电梯门开了，慌里慌张的方子轩差点与一个人撞个满怀。“方老师？”“对，对不起……啊……是郑校长呀！”只见郑智任笑眯眯地准备退回电梯：“你知道我住这里？”“啊？啊，不，不知道呀！”“哦，你这是去哪？”“有，有个亲戚住这……我，我……”“哦，”郑智任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去吧，是该跟亲戚好好交流交流！”电梯门合上的一刹那，方子轩看到的是郑校长长长的冷冷的背影。
事后，妻子埋怨方子轩不知变通，给亲戚送礼不会再买一份？遇到领导了，该去人家家里“交流交流”呀！这件事在方子轩心里硌应了好久……
这回该不该去跟校长“交流交流”？别看方子轩在讲台上妙语连珠，跟人打交道尤其是面对领导时却笨嘴拙舌，不知所措。再说，方子轩对那种“交流”向来不齿……几经踌躇，方子轩还是放弃了。
下班后，他沮丧地回到家，看到苍白消瘦的妻子，他只得强按下心里的郁闷，强作欢颜，忙前忙后。
礼拜六晚上，有个发小从外地回来约他吃饭。他本来不想去，但最近因绩效的事心里堵得慌，就安顿好妻子孩子，赶往发小家。
“老方呀，最近咋更瘦了？”“遇到啥难事了？”几个发小七嘴八舌说。“没，没有。”方子轩挤出笑容摇了摇头。
那几个见了面免不了吆三喝五喝几杯，方子轩从来都是意思意思，基本不喝。但今天他心里不痛快，不知不觉几杯酒就下了肚，心里却更不是滋味了。病重的妻子，幼小的孩子，心里的委屈……一时百感交集，瞬间红了眼圈。几个发小慌了：“老方呀，到底是咋的啦？”“说说吧，老方，有事就说呀！”“对，说出来，大家能帮的就帮，即使帮不了，说出来也就轻松了。”方子轩借着酒劲，一五一十把他最近的遭遇说了。
“狗屁！什么领导！这不是欺人太甚吗？”“明明是工伤，为啥要扣钱？”“找那个姓郑的去，我们一起去，为老方讨个说法！”“大家别着急，这事我来解决！”说话的是张继，县教育局干事，“没事，《教师法》明文规定，工伤事故不应扣除教师任何工资绩效，必要时还应给予适当补贴。”大家纷纷应和。
升级考试结束，发放绩效工资，方子轩领的是全额……
放暑假前，郑智任叫他去校长办公室，方子轩意外地，看到了一位和蔼可亲的，平易近人的领导：“方老师，坐呀，快坐。”郑校长硬把不知所措的方子轩按坐在他身边的皮质沙发上。
“家里都好吧？身体恢复得咋样？”
“好，一切都好！谢谢郑校长！”方子轩受宠若惊。
郑校长又按下想站起来的方子轩：“好，我就放心了。方老师呀，今天找你来，是有一个为难事……”
“郑校长，您说。”
“你也知道的，我们每年都有与山区兄弟学校的教师交流名额，要求都必须是学校的名牌教师。方老师，你是我们学校的排头兵，说心里话，我真舍不得让你去呀！不过，只有一年，很快就过去了！明年这个时候，你还是我的得力干将！”
“郑校长，我……”
郑校长没容他说下去，拍着他的肩膀继续侃侃而谈：“方老师，我知道你有困难，但困难是毕竟是暂时的嘛！我们这些为党工作的，应该指到哪打到哪，你说对吧？相信你会带着我们新星学校的优良作风，做好交流工作的！相信你定然会不辱使命的！……”
方子轩呆呆地看着郑智任的嘴一张一合，已经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了……他的心里暴雨如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