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一个人选择生命里最不能舍弃的美食,我估计很多人会选择火锅,因为重度调味带来的快感不亚于经历一场爽爽的恋爱。我是云南人,也可以接受那样的重口味,但毕竟那番强吻式的“恋爱”不是血液里的,只有靠时间累积的养成性热爱,才是具有信仰意义的。我生命里最不能舍弃的美食有两个,除了雷打不动的云南美食之王米线之外,另一个就是包子。
昆明有很多包子铺。离我家不远处的十字路口有一间包子铺,生意特别好。但生意好不一定意味着好吃,也许只是位置好,风水佳。我认为最好的包子铺,只封存在被时间带走的那片记忆的角落里。
八十年代末的那个冬天,我还在老家上小学,滇南小城的清早,一场大雾被朦胧的初阳渐渐染上了粉红的颜色,一家国营的清真饭店门口,服务员师傅打开盛着包子的蒸笼盖子,热腾腾的蒸汽顿时扑面而来,一个个粉白的大包子看得人垂涎三尺。上学的孩子拿着两毛钱就可以买到一个大包子,包子足足有一个小碗那么大,用牛皮纸包着,递到手里有些烫,不过正好用来暖手,稍稍等它冷却到适口再吃。这种包子的馅料很简单,牛肉切碎、大葱切碎混合,放盐和味精,无需再多调料。这样蒸出来的包子与一般的包子味道有很大区别,牛肉的原味和大葱结合散发出的一股家常炒菜的香气,却又比炒菜更柔润一些,薄皮大馅的包子装着足量的大葱牛肉,葱的纤脆与牛肉带有弹性的柔嫩,在一口一口咀嚼的节奏之间交替上演,像管乐与弦乐协奏出的一首有力的进行曲,阵阵高亢。溢出的肉汁和牛油那厚重的甘醇之味,慢慢浸透在口腔里,像尾声处雄浑的号响。那个年代的牛肉质纯正屠宰之后新新鲜鲜进店入锅,即便清水白煮也无需过多调料,不腥不膻,汤浓肉香,品质可想而知。但就怕再过上些年月,这样的可想而知就变成不可想不可知了。
云贵地区特有的一种破酥包子,就是在制作过程中,面皮比普通包子多了一道开酥的工序,可以用手一层一层撕着吃,带着动物性油香,越嚼越香。而云南地区最有特色的一种破酥包子,是糖腿破酥包,老一辈云南地区的人,还就只认着吃这种包子,在老一辈人对包子认知的潜意识里,破酥包的地位等级远远高于普通包子。初来昆滇的外地人常常吃不惯这种糖腿馅,主要是半甜半咸的口味教他们突然间无所适从。然而体会到其中绝妙滋味的人却是欲罢不能,离开云南便会魂牵梦绕。糖腿就是云腿剁碎后和白糖、猪油混合在一起做成的馅,简称糖腿,虽然材料简单,但是考验食材的地道,好的糖腿包子,火腿散发着浓香,和蔗糖混合过的猪油最大程度催发了动物性饱和脂肪酸带来的浓厚香气,比奶黄阳刚,比豆沙甘醇,比芝麻雄浑!激烈却又沉稳,粗狂却又艺术,感觉就像在欣赏一场高水平的足球赛,白糖猪油就像是两位中场悍将,一个中路,一个边路,为云腿这个前锋渗透突围,扫清障碍,传递皮球。云腿这位前锋接球后一记劲射,皮球应声入网,让人大呼精彩。晃过神来,才发现只是一个甜包子竟能做到如此迷醉感官,颠覆认知,在包子界实属罕见。记得小时候爸爸给我买的第一个糖腿包子,此后日日糖腿包子,糖腿之外,再无甜包子。
长大后来到重庆,发现重庆的酱肉包子是一位隐藏在包子界的绝世高手!那时候我在重庆上学,我们学校在歌乐山东麓,九十年代末的重庆车水马龙,满地烟火气息,那里的馆子几乎都卖同一种口味的酱肉包子。无论阴雨绵绵的冷冬还是闷热潮湿的酷暑,每天早晨伴随一碗豆浆出场的酱肉包子,这是在重庆的时光里最让我难忘的美食之一。这种包子的个头比小笼包稍大,也是蒸得表皮薄亮透油,枣红色的肉馅带着恰到好处的酱油和甜面酱混合出的味道,酱香、鲜香、焦香,和一丝缓慢的甜味,还有细微的卤香,类似叉烧又胜似叉烧,肉粒虽小但却细致分明,作为一款包子馅,完美大概也就只能做到这份上了。一般人吃四个就差不多了,但我极其喜欢吃,又逢长身体的时候,经常一次吃七八个不在话下,甚至每天晚上睡觉时的美好期待,就是第二天能去吃那个包子。日积月累,不知道什么时候得到了一个“包子大侠”的称号。但凡来到蒸笼前要包子,那老板总是一脸喜出望外的表情,脸上绷起一道想笑又不便笑的皮肉,不言而喻这意思就是:包子大侠你又来了哇?我是好生佩服你哟!这次要吃好多个?你多多益善哈!我不但不觉得生厌,反而感到舒坦,说明我比别人吃得多长得好,说明我能体会这包子带来的快乐。
这种舒坦并不是持久的。有一次突然吃出一根短骨,那时电视里正好热播《水浒传》,其中就对张青和孙二娘卖人肉包子的段子印象深刻。巧了,老板他媳妇也姓孙,平时都听那些女生亲切地喊她孙嬢嬢。我赶紧捏着骨头比划了一下,和我的小拇指根部那节差不多长,顿时脑袋一懵,不适之感如火山喷发,浑身一头头冷汗直冒,好几天都没敢再去吃包子。路过老板家,总觉得他和她媳妇越看越像张青和孙二娘,那两张脸变得诡异阴险。夏天的傍晚热气还未消散,没有胃口,放学后的教室里人寥寥无几,只有我和邻桌的一位女同学,她拿出一盒鸡爪来吃,顺手递给我一只,那透红油亮的色泽瞬间敲开了我的胃口,鸡爪卤得很软烂,我抿下松弛黏滑的表皮,咬断关节,在嘴里用牙齿舌头一阵盘剥过后吐出爪骨,津津有味咀嚼剩在嘴里的肉质,柔韧软糯,唇齿生香。正在美味萦绕之时,忽然余光一闪,定睛一看,这骨头不正和那天包子馅里吃出来的一模一样吗!怪不得这鸡爪隐约有股酱肉包子馅的味道,还让我琢磨了半天。我赶紧拿起一根来依在小拇指旁边比划,这次倒是认真研究了一番,虽然长短差不多,但是人骨明显比鸡骨粗,啊,看来不是人骨。女同学噗嗤一声笑着说:“你在做啥子?你觉得你的手长得像鸡爪爪么?”我不好意思说出原因,只好说是好奇而已。我问她:“在哪里买的鸡爪?”她说:“孙嬢嬢家啊!”我立刻明白了,是我想多了,那不就是一根鸡爪骨么?看来他家不光包子好吃,鸡爪同样超级的美味的秘诀,一定是都放入了同一锅的料汁,而那根鸡骨,是一不小心混进了包子馅而已。说到底是我犯了审美疲劳,不知不觉也跳进了喜新厌旧的圈套,居然给最喜欢的包子找了一个如此不友好的茬。
心里本无意,却不知心和眼、眼和嘴之间本就是一气相通,无意本质也会变得有意,它是来自潜意识深层的折射,只是人往往仅能看到表象而怨自己为其所累,只能设法逃避、更换不同的表象,这就是人性的可怜可笑之处。但毕竟是凡人,凡人是被时间洪流主宰的,时间单一运动形成的片面假象决定人的认知带有天然的狭隘性,这就是造成心胸无法豁达,世界无法大同,人类无法永恒快乐的原因。然而对于这样的情形人又是无力的,同时却也是无畏的,因为不知者无畏,不力者亦无畏,不知加不力者又何谈无畏?正如同辩证法,矛盾的对立统一,是非参半,反而使停留在表象的人们体会到了生命的快乐与苦楚,挫折与成功。却使那些许带着美好的曾经,只能黯然回首,或叹惜于错过。我也就只能在这只言片语之中,回味那曾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