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稿,无题,未完

【日期】

美国同行Jake给我介绍了个很奇特的客户。午饭前接到他的邮件,说有个活儿非我不可,事主随后和我单线联系,吃完饭回来就收到那人的邮件。客户自称名叫GurgenRouben,电子信箱后缀是aol.com。碰上活化石了,AOL的邮箱我只在互联网讲古类的文章里看过,从未见过活的。内容非常简短,就是说有批资料需要翻译,汉译英,让报个价。

粗略看了一眼附件……文言文,竖排的,好像是什么线装书的扫描版。那我知道为什么Jake说“非我不可”了。上次他帮人翻译论文,里面涉及大量中国古典章回小说节选,找了一圈外援,最后是我给搞定的。

但是这个活儿……我不想接。最近不忙,但懒得很,而且不缺钱。再者这活儿不划算。翻译是按字数算钱,中国古文言简意赅,费半天劲也没多少回报。不过这是Jake介绍来的,我不好推脱——他给我介绍了不少油水不错的好项目,可以说我在相当程度上靠他吃饭,前几天已经因为真的太忙而推过一单,几次三番连着推脱,人家以后就不找我了。

那就让客户自己知难而退吧。我随口开了个天价:按原文字数算,一个字50美分,高过正常行情好几倍,劝退率差不多100%。

没想到对方说:可以。附件里这份文件麻烦签一下。

……那就硬来吧。这活儿虽然讨厌,好歹钱给足了。打开文件一看,里面密密麻麻的小字,五页纸,其中四页都是保密协议,滴水不漏,绝对不可将此客户的事情以及相关文档的原文、译文透露给任何第三方,即使节选内容也不可对外披露。

签完,越发觉得不自在。好歹从业多年,多大的客户都伺候过,没见过这么麻烦的。说起来这不会是骗子吧?假装需要翻译,弄个高深莫测不知要干什么用的文档充数,答应提供高到不合常理的报酬,自由职业翻译圈里这个套路挺常见。你挣死扒活交了译稿,对方开个支票,金额是应付报酬的十倍。你问咋给这么多,他说写支票的时候不小心点错了小数点儿,麻烦你把多余的部分退回来。你退掉90%,去兑他的支票,发现支票是假的。

我写信给Jake,说你这客户有毛病吧?Jake说这人就是有点特立独行,你别多想。我说这也忒特了,我简直想上网吐个槽,只可惜跟他签了一吨的保密协议,有话说不得。Jake说你要实在憋不住,就写给日记看吧,国王长着驴耳朵。

有道理啊。

多少年没写过日记了,开头就反复写了三四遍,对着屏幕自言自语怎么都觉得别扭。


【日期】

Rouben老哥的文件比他的为人更特立独行。

做了一阵子,基本节奏是这样:他一次给我一页扫描版,我两三天交稿,再领下一篇。好在不是骗子,每周开一次请款单,他收到即付款,干净利索。

但是这内容……大部分扫描件都没有开头结尾,半截子开始、半截子结束,不知所云。无奈,只好每次把残句圈出来,告诉他这种东西没法翻,我只译有完整上下文的整句。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从用语推断好像是练内丹的丹经。


【日期】

一个翻译,当客户开始不断提问,就知道麻烦来了。

做了十几页吧,Rouben开始发来难度相当高的各种问题,让给解释一大堆术语,什么祖炁、混沌窍、寂灭海、总持门。我说你这些问题太专业了,我不保证答得对。他说甭担心,尽量说说。我说勉强说说可以,我是现学现卖,得花N多时间查阅资料,可能比翻译更费劲(译文里术语大部分用的拼音,怕译错了担责任)。他说那没问题,翻译稿费之外再加50%咨询费。

谁也不至于跟钱过不去,那咱就硬着头皮上吧。


【日期】

Rouben老哥今天问“魂魄相制五行不已”是什么意思。他不会打汉字,弄了个截图,插在邮件里跟绑票的匿名信似的。

我不记得见过这句话。快速扫了一遍目前译完的内容,确实没有。回复说这个中国传统文化,嗯,博大精深,魂魄五行处处都有,你不给个上下文我也不好说。

他给我两个扫描页,有点眼熟。核对了一下,分别是他给我的第三和第八个文件。

“魂魄相”在第八个文件末尾,“制五行不已”在第三个文件开头。

这句话什么意思不重要。关键是……

为什么他非要把文件拆散了再乱序交给我?


【日期】

我这人有个毛病,凡事都爱多问个为什么,没有答案就寝食难安。Rouben的行为我就想不通了,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不希望我看见原文的全貌。这东西有什么了不起?为什么对一个签过保密协议的翻译还要再三提防?

花了点时间重新读了一遍迄今为止翻译过的所有散页,试着重新排序。按照他给我的顺序当页码,目前来看正确排序似乎是这样:

1、15、8、3

6、9、2

5、12、7

中间明显有缺页,先后顺序也不是很明确,只分出来这么三组连贯的。

既然他费这么大力气也要瞒着我,直接去问肯定行不通了,说不定还会让他提起戒心,就此终止合作。

损失一个重大收入来源倒是还好,关键是……

我真好奇这老哥想干啥。


【日期】

耍了个小手段,每隔几段就给他故意译错几段,试探一下他有没有其他中文翻译当外援。不会错得太明显,跟郭靖乱译九阴真经似的,细节上改一改。

安插了大概二十多个暗雷吧,唯有一次他跑来找我问这里是不是译得不太对。错的那部分是关于调息的。

不到5%的败露率,说明肯定没有其他懂中文的人帮他掌眼。之所以发现这里有错,我琢磨了一圈,唯一的可能是他照着操练了,发现做不到。

他拿这玩意儿当真的。

即使这样也没必要瞒着我啊。


【日期】

出了一点小状况。

平时交译稿我都按照他的要求,交PDF版。这次的译稿我忘了交,他来催。我在外面有事情,用手机翻出来.docx的原文件发给他。

他说打不开,请转成.doc或者.pdf格式。

我突然有了个灵感。

用AOL邮箱,只能打开Word97和2003版的旧格式,说明这位老哥……不,现在看来大概率是这位爷爷,用的还是WindowsXP。

XP嘛……微软早就停止支持了,安全漏洞没人管。


【日期】

花了不大不小一笔钱,几经周折购得一个对WindowsXP应该好使的木马。为了好奇心做到这个份儿上,我自己都觉得有点过了。

把木马嵌入这次的译稿,提交。坐家里等。

一帆风顺,成了。

成功访问Rouben爷爷的硬盘。网速有点慢,费了点劲才找到我的译文,位置在D://Dreaming/China/,原文和译文放在一起。

有趣的是除了China之外还有一大堆其他的子目录,大体上说是按照“文明”命名,有罗马、毛利、玛雅、纳瓦霍等等不一而足,每个里面都是若干原文(看不懂,部分没有文字的语言用的是口述录音)以及相应的英文译版。

总之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都拖回来。

我负责翻译的是一本古书,名叫《虚龙认》,没标作者。上网查了一下,没有关于此书的只言片语,大概是他不知从何淘来的孤本。

里面的大部分内容晦涩难懂。不意外,毕竟我已经乱序翻译过了,按照正确顺序重读一遍也没指望能强多少。他提出异议的那部分比较直白。第三章,《胎息法》。

把那一章反复读了几遍,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兴许跟他一样,照着练一遍能有些收获?


【日期】

幸好小时候赶上气功热,跟家里人练过几年各种功,尝试这个胎息法不算很难。

用当代话术来讲,基本做法就是平躺,做逆腹式体呼吸,呼吸缓慢绵长。引导气息自神阙始,盘桓三息之数,沿任脉下行,到会阴转入督脉上行,至神庭而止,散入四肢百骸。如此反复,直到入睡。

有点奇怪。大部分气功似乎都在强调打通任督二脉,而这套胎息法只走了大半个小周天。

总之先练练看。


【日期】

练习两天,睡眠时隐约有一点漂浮感,应该是心理作用。书里说的魂魄离体神游太虚等体验完全没有。


【日期】

昨晚做了个梦。

大概下午三四点的光景,阳光是金色的,也是淡绿色的,做梦时特有的逻辑,难以描述。我在森林里漫步,前方有个水潭。口渴,去岸边掬水喝。低头看水面时发现下面有好多人仰面看我。一个人竖着浮了上来,我大惊,一脚踹在面门上把他蹬回水下。一个人沉下去,无数人升了起来,都是穿着古代甲胄的战士尸体,怒冲冲瞪着我。

我往后退,身后树林里传来异响。一只至少两层楼高的蚂蚁冲出来,把水塘里的尸体扫得七零八落。

蚂蚁发现我……

然后我醒了。

这是我十一二岁时做过的梦,印象特别深。现在一模一样重来了一遍,一个像素都不差。

一整天都有种超现实感。


【日期】

连续好几天做梦,而且大多是从前的梦的重现。

暂停练习胎息法,类似的梦就不再出现。恢复练习就又回来。

看来这东西果然有效果,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吧。


【日期】

连续几天做同样的梦。

这次不是重复从前的梦境。我梦见姥姥生前的样子,坐在床上跟我聊天。整个梦就是聊天,日常琐碎,每次聊的内容不太一样。突然她看着我身后说:“嗯?门外那是谁?”

每次都在这里醒来。


【日期】

烦躁。门外是谁?


【日期】

同一个梦依旧在重复。为了看看门外是谁,我试了很多办法。为了不让梦醒,我吃了安眠药。

那次确实没醒,但我发现……我在梦里不能转身。额外延长的梦里都是我和姥姥对视。她发问之后就不再讲话,我也不能动弹,就这么僵持了大概有一万年。

反复尝试转身的过程中我发现梦其实不由人控制。你以为自己在梦里如何如何,实际上跟你的意志毫无关系,只不过是你在梦中以为这是自己的想法。

比如在梦里,姥姥每次都要问我这次考试第几名。直到有一天我腻了,想说“最后一名”。

从我嘴里说出来的依旧是“第三”。

像那种固定视角的街机光枪游戏,但我不是玩家,而是游戏里的主角。

烦躁。


【日期】

门外是谁的问题始终无解。

更讨厌的是Rouben爷爷最近可能装了什么杀毒软件,把木马删了。

开始随手翻阅从他硬盘里拖来的其他资料。


【日期】

从罗马子目录里翻出一份手稿,译名叫《梦境的原理》(Principlesof Dreaming)。文章不长,里面有一部分被Rouben标了高亮,是个配方,文中自称用于打破“梦中麻痹”(dreamparalysis),当然也可能是说治鬼压床(sleepparalysis)。我琢磨不如试试看。

配方的材料在当年或许是稀罕物事,当代基本都能网购。查了一番资料,单个材料应该都没毒性,至少按他这个剂量服用应该无碍。我觉得Rouben大概也试过,至今还能跟我通信、付钱,说明性命无虞。

万一我吃完死了,这份日记被人发现,我不想有人好奇而步我的后尘。所以具体材料就不写了,服用之后确实没事再回来补上。

如果我还记得。


【日期】

网购的材料和器皿都到齐了。照着配方做了一份。

样子很诡异的深蓝色液体。

捏着鼻子喝下去,苦爆。

两个小时没事。

三个多小时后开始狂吐,感觉快把肛门吐出来了。

然后发烧。不行了,我再去躺一会儿。

呼吸不畅,胎息法暂停。是不是应该先把遗书写了?


【日期】

活着回来了。

虽然很快就吐了个干净,照着配方做的那玩意儿似乎还是起了作用。

梦里,姥姥再次问门外是谁。我数不清第多少次尝试转身。

这次动了一点。起初躯干仍然僵直,但脖子可以慢慢扭动,像传统日式恐怖片高潮部分主角回身见到鬼那样的慢动作——脖子缓缓扭到极限,然后带动肩膀和躯干。

我首先注意到的是世界突然变安静了。

直到这一刻前,我都没发现这个梦里有背景音。打开的窗子外面有鸟鸣,有轻微的微风吹拂树叶,有远处马路上的隐约车声。这些白噪音一直停留在感官的边缘,缺席才显出它们的存在。梦中的世界突然静得可怕。

阳光照进窗子,投下一根根粗大的光柱,微尘在光线里飞舞。

我开始按照自己的意志移动那一瞬间,似乎每一粒微尘都停止了动作。

门外谁也没有。

甚至没有门。

我背后的景象,如果一定要描述,最贴切的比喻大概是出了bug的3D游戏,所有贴图载入失败。梦里原本的视角之外全是纯白,如果不是那条向下延伸的宽大阶梯,我大概会以为自己瞎了。

同样纯白的阶梯就在我脚下,大约十米宽,只能靠投下的影子分辨一个个台阶。

拾阶而下,我撞了鼻子。

台阶末尾是一面纯白的墙,在白前景配白背景的环境中根本看不出来。我沿着墙面摸索了半晌,终于找到一扇小白门。

门没有锁,应手而开,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海风。

空无一人的海滩,只有风和浪涌。与大海相接的天空中同时挂着太阳和月亮。仔细聆听,风中带着若有若无的音乐。风吹来的方向,很远处有个巨大的沙丘。

我沿着海滩向沙丘跋涉。沙滩细腻柔软,每一走一步脚都要陷下去,颇为艰辛。

走得汗流浃背时,我醒了。


【日期】

起床时浑身酸疼,感觉就像真的在沙地上走了很久很久。

给Rouben交了这期的译稿,猛灌了半壶茶,出去散步换换空气。

晚上,梦里又是一夜跋涉。


【日期】

终于在梦里登顶沙丘。沙丘背面是一座欧洲中古风格的大城,站在高处可以看到城里熙来攘往,鼎沸的人声和乐声让人莫名地激动。我半滑半滚地下了沙丘,信步踏入城门。

第一只脚踏入城门的瞬间,时间停止了。微风仍在吹,但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有的人正在跨步,以违反一切物理定律的姿势靠一个脚尖立在原地。街边食肆里的炉火也保持了凝固的形状。永不落下的日月照耀着定格的一切,我应该寻找什么?


【日期】

一个多月。我走遍梦中那城里的所有大街小巷,试图和每个静止的人闲聊,一切努力都以无果告终。我在繁华而死寂的街道上奔跑、呼喊,没人回应。

中断了几天胎息法,惊恐地发现哪怕不再胎息,还有大约一半的概率会梦见那城。

继续翻阅从Rouben硬盘里拖回来的资料。不知道应该找什么,只能全部精读了吧。


【日期】

“山峦彼端的伊利封(Illeforn)

古老的城垣沐浴日月

我走遍每一条街道

打开每一扇门

在永恒的瞬间中寻找未知的答案

最终我发现

那最终的归宿

未成之文的图书馆(TheLibrary of the Unwritten)

就在他眼中”

以上是一份法语古卷轴的节选,Rouben找人译成英语。花了许多时间精读,似乎这一段与我的情况最为符合。我的梦里没有山峦,但“古老的城垣沐浴日月”、“永恒的瞬间”让我觉得作者所说的无疑就是这座城市。

什么叫“就在他眼中”?我决定按照字面意思理解,去查看城里每个人的眼。不知要耗费多长时间,总好过毫无进展吧?


【日期】

最近的梦变得超乎常理的长,而且如果我不想醒来,还能再延长几倍。梦里没有昼夜,也没有钟表(就算有,想必表针也是静止的)。主观感觉上,每个梦的长度至少以月为单位。

幸好梦里不需要吃喝拉撒。我已经遍历了五万三千四百七十一双眼睛,没有所获。


【日期】

第十七万八千九百五十六双眼睛属于一个拉手风琴的老人,嘴角残留着一点苦涩的笑容,演奏的音乐在半个音符上戛然而止。

我在他的眼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倒影身后是一座宏伟的城堡。

回头再看,城堡果然就在那里。

这条街我路过了少说几百次,现在想起来却说不准城堡是否始终都在那里。也许它在我看见倒影的瞬间才突然存在,抑或我一直专注于街上的每个细节,上空成了潜意识的盲区。

总之前一秒我记得还是街市的地方,转眼就被城堡占据。

我踏上通往城门的吊桥,塔楼之上突然传来嘹亮的号角。城里的时间仍然静止,只有号角声回荡不绝,像欢迎国王归来。我趾高气扬地走向城门。

城门紧锁,我再次碰壁。看似橡木制作的大门严丝合缝,无法窥探门里的光景。没有门把手,没有钥匙孔,无论推拉都岿然不动。

我在门前摸索了很久,不得要领。


【日期】

打不开城门。好在反复碰壁之后我也不觉得特别挫败。

把Rouben的资料彻底翻了个遍,没发现任何有用的内容。唯独那份《梦境的原理》在治梦中麻痹的方子之后提了一句“等待来自梦境彼端的接引者”。

接引者什么样?要等多久?文中没提。


【日期】

始终不知如何打开城门。


【日期】

梦开始缩短,渐渐地我不再梦到伊利封。之前的许多梦境似乎是一个瑰奇美丽的梦中梦。

给Rouben翻译的《虚龙认》已经完成。试过再给他种一次木马,没能成功。

缘尽而散。恰如春夜梦一场,好似风中尘土扬。

今天照镜子发现自己的气色非常差。太长时间沉溺于梦境的世界,饮食作息全部错乱。

也许我应该忘记这一切,多出去走走。比如多做点口译。


【日期】

晚上回家路上遇见了有趣的人。

在公交站等车,有个穿破洞牛仔裤的姑娘坐在花坛上抽烟望天。突然也想来支烟,发现没带。克服社恐,凑上去问能不能一块钱问她买一支。

她很大度,递了一支过来,还借我打火机。

等了很久,车还没来。我忍不住搭腔问她看什么呢。

她指着马路对面鑫路大厦的顶层:“看那颗星星。”

大厦上方果然有一颗挺亮的星星,让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仰望星空。那时的天空似乎比现在低得多,经常群星闪烁。

我也跟着看了半天。


【日期】

又路过鑫路大厦,又碰上那姑娘。

我问:“又在看星星啊?”

她答:“嗯,心情不好就来这里坐坐。”

星在夜空里孤独地闪耀。

她叫婕妤。跟朋克的外表完全不搭么。


【日期】

反省了一下。最近我有意无意地总爱往鑫路大厦那边转悠。久违的、暗恋的感觉?

都快三十的人了,未免太没出息。

星星还在,婕妤没在。


【日期】

又碰上了婕妤,这次主动邀她喝咖啡。

她说咖啡太做作了,吃烧烤吧。


【日期】

嗯,我已经跟婕妤交往了一段日子。跟她在一起时我总是很放松,经常忘了这样那样的琐事,例如写日记。

就像那颗星,她让我记起许多已经遗忘的美好。


【日期】

坐电梯时碰上了楼上404的邻居,有点猥琐的小伙子。打过很多次照面,一直没讲过话,也不知他叫什么名字。

婕妤说那人打量她的眼神让她不舒服。我说没办法,人家没做什么,也不能让人搬走,以后躲着点儿就是了。为了让她安心,我还在家门口装了个监控摄像头。


【日期】

正当我打算求婚的时候,婕妤消失了。

我们在逛街,她在优衣库看上一件T恤,拿着去了试衣间。我在外面等了四十多分钟,终于忍不住去敲门。

门没锁,一敲即开,里面是空的。

我问店员,刚才进去那个姑娘呢?什么时候出来的?你看见没?

店员说:什么姑娘?我就见你站在门口,没人进出那个隔间啊。

我说不对,我要看试衣间的摄像监控记录。

店员脸色明显变了。

哦,对,优衣库、试衣间、摄像头,是我问的不对。

打她的手机,接电话的是个陌生大妈。我说找婕妤,她问什么鱼。我说这是我女朋友的电话,你在哪捡到的?她说这手机和这号码她用了两三年了。

我站在熙来攘往的人流里,像个傻子。

毫无目的在街头漫游了一整天,希望“偶遇”婕妤。突然发现在资讯发达的时代,一旦手机断了联系,人和人的联系和二十年前一样脆弱。前几天和婕妤一起重看《X档案》,她还说90年代常见那种“因为不在家也不在办公室所以失去联系”而造成的巧合桥段在当代根本行不通。去掉手机,二十年来没什么变化。

恐慌加疲惫,差不多是爬回家的。没人,而且婕妤的衣服和洗漱用品全部消失。难道她知道我要求婚,想要逃避,专门策划了这场人间蒸发戏?

至于吗?

我调取门口摄像头的监控记录,想确定她回来的时间,兴许还没走远。没想到,里面根本没有她的影子。

不止今天,往前追溯一个月,进进出出的只有我自己。

情急之间我去敲响404室的房门。不知名字的小伙子问我什么事。我说我是304的邻居,他说他知道。我问他最近见没见过我女朋友,他好像看精神病似的看着我,说你女朋友关我屁事?我说别闹了,真的紧急情况,就是总来我家那女的,你们在电梯里还碰见过。他说哥们儿你醉了吧?从来没见你往家带过女的,一直以为你光棍儿呢。

应该崩溃的时候,我头脑居然还挺冷静,想起来哈兰·柯本的一本小说。


【日期】

还是没有婕妤的消息。我甚至在她公司门口堵着,问遍了她所有同事,都说没这个人。

相册里的合影也消失了。仿佛确实是我的记忆出了故障,世界上真的没有这人。

我找遍曾经与她一同去过的每个地点,徒劳无功地在人海里寻觅她的影子。一切落空之后,最终还是回到了鑫路大厦对面的花坛。

车站、花坛、大厦,以及楼顶天空中的星都在,唯独缺了这个人。

我决定每天晚上来这里蹲守。


【日期】

筋疲力尽。失恋的体验我有过很多,但不得不承认,这样超现实的经历对我造成了毁灭性打击,以至于今晚我在冲动之下决定一了百了。

我进了鑫路大厦,前台和保安对我视而不见。进入电梯,我发现按钮里居然有一个是顶楼。

天绝我,不死还等什么?

顶楼大风猎猎。站在平台边缘,我与死亡只有一步之遥。这时我发现有点不对劲。

在楼下看到的那颗星此刻就挂在我面前。字面意义上的面前,根本不在天上,触手可及。那星星完全不遵守近大远小的视觉法则,就算摆在我面前也还是那么大,若不是偶然留意,很可能根本不会发现。

眼前大概二十公分处的一点光亮,按说在楼下根本不可能看到,却实实在在摆在那里。

我伸手去摸,星光渗入我的掌心,灌满每条掌纹,然后熄灭了。

婕妤存在过的最后一点痕迹也消失在我手中,我甚至失掉了去死的意志。

失魂落魄地下了楼。

对着电脑喝了很多酒,没注意几时天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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