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院子周围长了很多黄蒿,类似我们今天熟知的青蒿。它们是这里的原住民,我们搬来之前就有的。它年复一年的和许多乡间野草一起长着,谁也不知道它的种子已经落下来多少次了。乡下这种围在院墙边的草,到了蚊虫肆虐的季节,定是要用除草剂除掉或者随手砍掉的,不过,黄蒿倒是留了下来。一来,可以防蚊虫,二来,妈妈每年夏天都要拿它来做酱。
暑假过去一半,做酱的工作便开始了。先砍下几小把黄蒿,洗净,晾干备用。做酱的黄豆也是去年秋收就备好的,再挑选个头饱满的,没有虫蛀的,那种干瘪的带着伤痕的,就留来做炒黄豆吃。往常夏天晚饭后去串门,偷偷抓起一小把刚炒好的热滚滚的黄豆放在兜里,随手拿起来抛进嘴巴里咬的咯嘣咯嘣响,遇见熟人,还要从兜里掏出来礼让一下,不过,大人自是不会吃小孩子的这些零嘴。
择好的黄豆用温开水浸泡一晚上,等到它发起来,倒进锅里煮熟,再趁热把煮熟的黄豆和面粉和在一起,结成豆饼。最后再把准备好的黄蒿铺上,一层层的垒好,放在筛子里,置于阴凉的屋子,只需等候一段时间,其实就是等梅雨季节的到来。
中原的梅雨季节没有南方那么悠扬婉转,不出半个月雨就止住了。
待雨季过去,揭开黄蒿,豆饼上已经发了霉,黄蒿叶也粘在上面,敲一敲脆脆的响。妈妈把结成块的豆饼一粒粒的掰开,发霉的长着绿毛毛的黄豆,冲出浓烈的刺鼻味道,屋里像洒了烟雾弹,连空气也变了颜色。
把掰好的黄豆挪到太阳底下晒上几日,直到长在上面的绿毛毛完全断了尾巴。
再在地锅里煮上一锅香椿水,抓上几把粗盐,放凉后舀进一个大瓦缸里,把豆子悉数滚进去,搅拌几下,搬到楼顶,等着阳光的爱慕。中间还要加些黄瓜,豇豆,辣椒等。有时把黄瓜切成条,有时一整个放进去,豇豆和辣椒是不需要再切的。
黄蒿酱被晒了些日子,用没有沾过生水的筷子沿着缸边搅拌,酱水越来越少,越来越浓了,缸的四壁也沾满了白色的盐巴,水熬成了汁,太阳把夏天缩进了缸底。
一锅好酱要晒的浓郁,是由阳光的多少决定的。
每天晚上新闻联播结束后,听第二天的天气预报成了我们家的大事。夏天的午后,只需落几滴雨来,妈妈便紧张的唤我。我有时从秋千上跳下来,有时从看电视的小板凳上站起来,不管在哪里,我都不敢懈怠,我知道真要落进雨,这锅酱就毁了。
往往我能一口气爬到楼顶,迅速搬起缸边的一块玻璃,把缸严丝合缝的盖住,怕雨下的太大,还要找块砖头摞上。碰着来势凶猛的雨,就直接喊大人把缸搬到楼下去躲雨。
一般来说,做一次酱少说也要一个月时间,不能急。盐也不能多放少放,搅的次数也不可过勤过懒,每日都要搅上两三下,碰到偷尝的,搅得多了,酱的味道就跑了。搅酱的筷子更不能沾上生水,一旦有生水进了酱里,就会长虫,一锅酱也算是白忙活了。
快要开学的时候,这锅酱也算是成了。
我在四川见到的豆瓣酱,他们用来炒回锅肉,牛肉,炒各种蔬菜,连小龙虾里都可以加。在这里与其说酱是一种调料,还不如说它是一道菜。
前几年去绍兴的安昌古镇,看他们在河边挂了一溜溜的酱板鸭。深秋的傍晚,酱的浓郁从鸭子已经干瘪的身体里窜出来,就着温热的黄酒,咸香浓烈掺杂在一起,连味觉似乎也成了一道风景。
不过我们家乡的黄蒿酱有点不同,它太咸了,干着吃,都能嚼出一嘴盐巴。黄蒿的味道又过于浓烈,碰到强势点的,自然是一山容不得二虎,也就只能配些清淡的蔬菜炒炒。
我最爱吃妈妈在深冬的时候做的酱炒白菜,先是给白菜去叶,只留一大截白菜帮子,再把帮子配几根泡好的红辣椒一起切成丝,温锅倒酱,不需加盐和别的调料,只需一起翻炒几下,红辣椒的酸辣,酱的咸香都融进了白菜帮子里了,红的,白的摆在盘子里也煞是好看,再配上一碗热米饭,只需夹一次菜,碗就见底了。
冬天的白菜堆满了厨房的墙角,这道妈妈独创出来的菜,能让我们吃到已经过去半个春天的时候。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做酱了,大家好像都很忙,像这种浪费时间又漫长的工作,只为做一锅酱的事,已经没有人愿意去干了。况且,你到超市里随便兜一圈,各种口味的酱摆满了柜台,小孩爱吃的番茄酱,年轻人爱吃的辣椒,南方的酱,北方的酱,外国人的酱,琳琅满目。
不过那些酱,每一瓶都是一样的味道。而黄蒿酱,一百个人做,有一百种味道。就像各家饭店的大厨,同样的配料,程序,炒出来的菜永远不一样。
妈妈做的黄蒿酱在我们那里是出了名的,每到收酱的日子,总有邻舍过来讨要几瓶,妈妈也总是慷慨的送人。这些年流行吃原汁原味的东西,电视上一直讲要少吃盐,稍微年轻点的都不知道黄蒿酱是什么了,连我家院子周围的黄蒿都和杂草一起在刚入夏的时候就被除草剂除掉了,种子还没有来得及落下来,想是,来年也不会再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