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认识三四年,也不过是点头之交,平淡至极。
有些人认识三四天,却仿佛一见如故,心心念念。
因为朋友的缘故,周末的时间,会在江城的一家公司打杂,不过是寻常的两日,除了能够见到学生时代的同窗,看着彼此模样,感叹岁月变迁,物是人非,或者秘密地在心里捕捉一些仍然存留的,青春的痕迹,其它的乏善可陈,不值一提。
以为不会有什么新鲜事发生,不过是随波逐流,不过是按部就班,不过是热热闹闹地聚,冷冷清清地散,心里像是无风不起浪的湖水,没有涟漪。
但Z的出现,让一切变得天真烂漫,热烈开朗起来。
他来自遥远的内蒙古,一个瞬间让人联想到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地方——呼伦贝尔,长着一张极具地方特色的,让人一见便觉欢喜的,饱满的圆脸,还有一双炯炯有神的,仿佛会说话的大眼睛。
我曾经开玩笑说,他活脱脱就是男版的乌兰图雅,虽然他的眼睛绝对比这朵「草原之花」大上好几倍,也活脱脱就是她那首传遍大街小巷的歌曲里唱的「套马杆的汉子」——威武雄壮。
他看起来滚圆滚圆的,但不是那种让人望而生畏,几欲退避三舍的胖,也许是他精致婉约的五官,让他整个人都透着一种如影随形的亲和力和安全感。
因为女朋友在江城工作的缘故,他来到了这个长江沿岸的繁华城市,做一份并非多么风生水起,也似乎并不多么称心如意的工作。
一个人一生中,总得做出一些妥协,就像一个人一生中,总会为了某种东西,而不顾一切。让他愿意千里迢迢,不顾一切的,就是外人眼中天作之合,青梅竹马的爱情。
他有一个每个人提起来都津津乐道,赞不绝口的女朋友,高挑漂亮,虽然我从来不曾见过她现实生活中的样子,但是透过照片已经能够捕捉到那一点婀娜的神韵,也难怪他舍得跋山涉水,如影随形。
有关于他们的故事,旁人只是蜻蜓点水,捕风捉影,谁也不知道具体的来龙去脉,以及浓淡深浅,但是有一件事却值得每每回想起来,都唏嘘感叹。
那是一个公司停电的夜晚,她恰巧来接他下班,坐电梯到公司的下一层就被卡在中途,她紧张无比,而他就站在上一层,对着电梯里,一遍一遍地喊「不要怕,我在这里」,直到灯又亮起,电梯运作如常,门打开的一瞬间,她狂奔进他的怀里,像一阵风,同事在揶揄逗乐,但是听闻这件事的我,内心只觉一击即中的感动。
这是个离传奇和绝唱遥不可及的时代,这是个任何事情都经不起推敲的时代,但是总有一些人,总有一些情,让你发自内心地觉得难得与可贵——哪怕只为了那一时一地的温情脉脉,也何尝不值得赞美。
本来我就对这个正经起来雷厉风行,嬉皮笑脸起来让人啼笑皆非的男孩子很是欣赏,再加上这一段带着几分罗曼蒂克味道的故事的渲染,我对他又多了几分感动。
第一次和他共事,我就问了他一个十分蠢笨的问题——会不会骑马,是不是经常策马奔腾在草原上,高声歌唱。
他立刻投给我一个「鄙夷」的眼神,形容这个问题其实和问他是不是住帐篷一般的荒唐可笑,因为今时不同往日,大多数少数民族地区已经相当程度的汉化,许多生活习俗,已经和汉人相差无几,而且他住在城市里,离真正的牧场,十分遥远。
但是在他面前,你压根生不出怒气来,并不是他年纪比我小,所以理应包容的缘故,而是他看似「言语无状」,其实举重若轻,像是一种舒缓气氛的挠痒痒。
和他一起工作的时候,我和别人时不时地都会情不自禁地捧腹大笑,因为他的一个表情,因为他的一个动作,因为他出其不意的一句话。
在小饭馆吃饭,难免会听到服务员的笑声,在办公室里,也会听到同事们的笑声,这些笑声,没有讥诮嘲讽的意味,而是真正发自内心的轻松愉快。
这些笑声,往往就是因为他的一句话,他的一个机灵搞怪的动作而产生的。
有些人口若悬河,话语不停,但多此一举,说出来的长篇大论,没一点色泽味道,是一锅煮烂了的面条。
有些人看起来不苟言笑,但像木心说的,说一句是一句,也不见得经过深思熟虑,但是讲起话来,就是西谚里形容的,金苹果落在银网里。
能够给别人带来快乐的人,自身一定也是健康明朗的,像是一眼流动的清泉,让别人照得见自己纯真开朗,与生活把手言欢的模样。
许多人像沙漠一般贫瘠,但他像是一口深井,只要你愿意凑近,仿佛总能够窥探到一些倒映在水面的风景。
说他像深井,不是因为他深沉,或者精明,而是在他看似轻松随性的外表下,潜藏着一颗善感而又懂得拿捏分寸的灵心。
只有一个敏感的人,才会懂得恰如其分的幽默,只有一个懂得拿捏分寸的人,才会让人顺其自然,心安理得地品尝到他话语里的美妙,和仿佛炼金术士般的点石成金的妙法。
一个总能够让人感到身心轻盈,感到开心满足,感到在他面前无谓掩饰虚伪,无谓拿腔拿调的人,是不可多得的天才,我总喜欢用这两个字来形容他,因为他信手拈来,浑然天成的幽默智慧是许多人望尘莫及的能力。
而幽默,是这个时代越来越稀缺的美妙资质。
当然他也一定有他旁人有所不知的苦闷失意,但是他无意表现出来,因为每个人只需要对自己的情绪负责,何必殃及池鱼,让别人也望风披靡,这是我非常欣赏的一点态度,也是自己一直在亦步亦趋谨遵奉行的观念。
所以大多数时候,我希望别人看到自己云淡风轻,或者对生活乐在其中的样子,而不是怨声载道,愁眉苦脸的沧桑样子。
我想在他心里,一定也怀有类似的心声。
和他一起工作的那几天,着实是我几年来笑得最欢腾,笑得最密集的一段日子,虽然极其短暂,但是万分难忘。
今夜,今夜或许是我们有生之年的最后一面,虽然彼此都在说着类似后会有期之类的话,但是人世间的青山,有多少不改,人世间的细水,有多少长流,人世间的后会,有多少如期。
他要去另一座城市,不知道再见,再见又是何年,彼此又是什么模样,不知道怎样的岁月变迁,会让今时今日的我们,变得不复从前。
在时光的狼奔豕突里面,谁能担保我们不会沧桑变幻,届时即便重逢,怕也仿佛是陌路人。
人和人的相识,常常只是蜻蜓点水,猝不及防地擦过彼此梦中,他有他的远方,我们,也有我们的千山和万水。
不得不遗憾,却也不得不释然,因为人世间的分分合合,缘来缘去,本来就是如此,不可捉摸,不可挽留。
我和T走在夜幕深沉的江城,絮絮念叨着有关他的细枝末节,有关有生之年,遇见这样一个让人温暖舒服的「开心果」的难得,难免有叹息,是因为这样的人,遇见一个,真真正正少一个,就像那句烂大街的话——「好看的外表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百里挑一」,他就是那个百里挑一,所以我们才会感到忧郁叹息。
王小波说,人的一生很短,要和一个有趣的人过一辈子。
我也曾对T说,余生很长,如果想要和一个人偕老,那个人一定得温柔善良,还有,在他身边,你是真的自由安宁,轻松明朗,不需要成日戴着一副面具,在他身边,你是你自己。
恋人如是,朋友未尝不如是,如果和一个人相处,意味着将你最真实的自己舍弃,那么所有的关系不过是缘木求鱼,弃本逐末。
在Z身旁,我们就是那可以假不正经地谈天说地,又可以贻笑大方地捏三两句风雅的诗词出来调节调节情绪的真实的自己。
走进地铁站的时候,她眼光闪烁地对我说,今夜你会不会无眠,我笑着说,不会的,这一年,去了一些地方,遇见了一些形形色色的人,匆匆相会,匆匆离别,一颗心仿佛越来越能够承受这种因缘际会,分分合合,无论怎样,我始终是睡得着的,而且我必须睡得着,每个人都必须能够睡得着,因为生活始终在继续。
但是不知为何,坐过许多次的地铁,居然还是猝不及防地兜兜转转地迷了路,不知为何,望着玻璃门的我,还是眼睛湿润了一些时候,不知为何,还是遗憾告别的时候,应该更加淡定从容,认真圆满,至少来一个不负时光,好聚好散的拥抱。
人生如网,你我不过落花飞虫,曾经烂漫共鸣,便且行且珍重,后来天各一方,也祝愿来日方长,你有前途无量,午夜梦回,不要轻易便忘,悠悠经年,有过一段岁月,有过几张花枝乱颤,波纹翻涌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