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苏是个无论如何都不会去恨的女孩子,从十岁上亡了父亲,母亲就生了病,姣好的面容日渐憔悴,家境也紧迫,叔伯和婶娘不愿意养着一对闲人,打发她们母女回了外婆家,谁知一年的光景,外婆和外公也相继离世,母亲更是虚弱。
“哥哥,嫂子”夜半,苏苏在睡梦里模糊听见母亲的声音,“我怕是活不长了!”“姑娘这是说什么呢?”舅母尖尖的嗓子好像极不情愿的挤出了这一句安慰。自从他们母女回来后,舅母一直是这样,外公的遗产分了一半给她们母女,舅舅家虽然开了家油铺,但收入甚微,舅舅庸弱,多半由舅母操持着,听说从前外公家也是清贫,一儿一女勉强过活,儿子到了娶媳妇的年纪,经济更加紧张了起来,当时的母亲已然出落的亭亭玉立,是方圆百十里的美人,舅舅就撺掇着张罗母亲的婚事,想把她嫁到大户人家做小,收彩礼钱,再取媳妇。母亲死活不依,最终嫁了家底不怎么丰厚的苏大夫,也就是苏苏的父亲,舅舅怏怏的拿了一笔薄礼,添攒了几个,娶了舅母,从此,母亲与舅舅极少往来。
漂亮的女子,仿佛前途总是教他人有前景的多,一旦嫁入平凡人家,就仿佛是死了个名妓或者皇后,却没人知晓似的,母亲大抵就是人们眼中的这一类。嫁人后的生活平淡却满足,直到苏大夫去世,母亲就带她回了娘家,表情淡淡的,苏苏猜想当年,舅舅数完彩礼忙不迭送母亲出门的时候,母亲大抵也是这样的表情。
“嫂子!”母亲虚弱的声音像是在碱水里泡过,涩涩的磨耳朵,舅母欠了欠身到她们床边“哎~”似叹似应的出了一声。“我不能拖累你和哥哥,我这病医不好了,前阵子听说焦婆子说肖家三少爷的事情,她若再问,你就应了吧!这匣子里是娘留下的首饰,你拿去戴吧!”母亲有气无力的挥了挥手。舅母一听“三少爷”,心里哆嗦一下,她以为母亲不知道,前几天焦婆来拉着母亲的手亲亲热热的讲了一会儿话,走路时有提起母亲的裙子,看见了一对三寸金莲“姑娘小心泥~”母亲就懂了,当时媒婆相好,总要看看手,有没有皮肤病,看看脚是不是天足,显然,母亲让她很满意,而肖家的三少爷,苏苏在被舅母派出去打水的时候听东街的王婆讲过,是个患哮喘的瞎子,尽管肖家极其富有,也没为他寻得个媳妇,连母亲这样的寡妇也不放过,舅舅舅母也更想十年前一样,竭尽全力的要用妹妹换一点钱来养活自己的两个儿子。苏苏甚至疑心,自己到了出嫁的年纪,是不是也会被嫁去换钱。这事自然是瞒着母亲,舅母没想到母亲答应的这么快,乐的欢天喜地,颠儿颠儿的跑出去,又颠儿颠儿的跑回来,抱着母亲的首饰盒,毫不羞赧的笑着走了。
母亲吹灭了灯,躺下替苏苏也好被子,轻弱的鼻息落在苏苏的额头,苏苏不知道这番话意味着什么,只觉得棉被像被黑夜咬去了一块,又一块,从心里透着一种期期约约的冷。
(二)
结婚那天,苏苏前一晚就去了舅母床上睡,反正大人们这一晚都不合眼,隔壁的珍正被嫂子和几个老妈子打扮着,不时咳嗽一两声,嫂子不得不用重重的胭脂,添补珍苍白憔悴的脸,鞭炮响起的时候,苏苏爬到窗台上,第一次见到了母亲要嫁的男人:脸也如母亲苍白,还算英俊,只是瘦弱到佝偻着背,两个壮实的家丁扶着,更加显的他弱小,目光里却透着一种阴鸷的冷。苏苏很自然的把他和父亲联想在一起,父亲不算挺拔,对任何人讲话都温温弱弱的,好像没有什么能急到他气到他,也许这样的性格,才使得叔叔伯伯们对他们排挤欺压,父亲好像从不在意。
吵吵闹闹的一天,苏苏在夜晚中睡去了,好像在舅舅的怀抱里,她来到了肖府,那一定是舅舅,那么硬板板的像是抱了块木头,放上床的时候,是扔下的,撞着床头上的木板,应该有雕花,而且是名贵的木料,因为苏苏闻到一股淡淡的木香,她一直醒着,却不愿意睁开眼,像是不知道要怎样面对这个世界。
肖老三排行最末,上头两个哥哥,各有一个嫂子,大嫂娘家是做官的,大嫂的哥哥如今在做总长,统领一方。大嫂言谈举止中有着大家风范,但是花团锦簇的旗袍和粗大的金项链,使她脱不了一种财大气粗的俗气。二嫂家也是有些资本的,而且和本地的军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听说在未嫁过来时,公然进进出出军阀司令部的大门也是常有的。二嫂年轻,社交又活跃,爱漂亮,在肖老太的眼里显然是过分出格的,但又因为她的家庭背景,肖老太太也只能忍气吞声。
肖老大和老二是早早出了门的,珍和老三只有向老爷和老太两个嫂子请安。苏苏换上父亲去世前给她买了一身碎花青白色短衫,自己梳好了小辫,还学着娘的样子理了理薄薄的刘海儿,便跟着老妈子去了。
肖府比苏大夫家大的很,苏苏跟着老妈子左拐右转,才到了堂前---见新媳妇是要在正堂的。不一会儿,珍和三少爷一起来了,苏苏看见娘的脸,饰了淡粉,仍是有点淡白的,事实外人看不出来。珍竟也没有抬眼看一眼苏苏,眼睑上长长的睫毛密密盖着眼睛。苏苏晓得娘不看她,是希望她也不要看娘,这冰雪样的小姑娘和安静的母亲有心灵相通的默契,就很得体的插在娘和身后的女仆中间。
堂里各位都已经坐好了,肖老爷一身绣了金线的棕色长袍,端坐在八仙椅上,嘴角勾着,像在笑,又不像。宽宽的前额上,两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