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打算下班,他进店了。
“还理发吗?洗剪吹多少钱?”
我瞟了他一眼:蓬乱的头发,应该超过一个月没剪,耳朵都被盖住了一小半。头发下面是一张年轻的、苍白的脸,眼神呆滞,嘴唇紧抿,带着长期熬夜工作惯有的疲惫。他个子高大,轻轻一跳足以抓到篮球筐,可他偏胖的身材和微微隆起的小肚子让人很难相信他有这个能力。他耷拉着肩膀,皱巴巴的廉价西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略有些迟疑地看着我。
“三十八!”我直接报了最低的价格。
他明显犹豫了下,照了照镜子,从鼻腔憋出一个字:“嗯!”
洗头,擦干,理发,他全程不说一句话,只是微微闭着眼睛,呆滞的脸部肌肉放松下来,似乎很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要个什么发型?”我问。
“剪短就好。”他仍旧闭着眼,用刚好我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
随后,我俩都沉默了,只有电推剪“嗞嗞”的电流声和剪刀“卡擦卡擦”剪掉头发的声音。他的头发有些枯黄,但很硬,针似的发根洒满了一地。为尽快下班,我用电推剪快速推过两侧及后脑勺的头发,只头顶及前额部分用剪刀修剪了一下,不过十分钟,完工!
他睁开眼,漫不经心地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点点头,好像比较满意。
这样的头,我每天都会理好几个,所以并没放在心上。待他离开,我也匆匆收拾好东西,锁上店门,下班了。
没想到的是,大概一个月后,我又见到了他。
真是忙碌的一天!刚理好一个头,又一个顾客在我面前坐下,看着这遮住耳朵的头发,我调侃道:“您这有多久没理了?”
他抬起头,看向镜子里的我,惊讶道:“是你?”
我这才仔细看了看他,依稀觉得有些熟悉,说:“哦……”
“上次也是你给我理的发。”他补充道。
“啊!对!”我这才想起那个在我即将下班时来理发的苦逼小白领,遂改用很熟悉的口吻说,“还是简短些吗?”
“嗯!”他低下头,随后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有一个多月没剪了。”
“平时太忙了,是吧?”
“嗯……也不全是。”他的头更低了,“这边理发太贵,理一次的花费够我在老家理八次了,还附带掏耳朵呢。”
我为他的坦率逗乐了,笑道:“也是!这边物价都很高,理发自然要贵些。”
他没有接话,只微微闭上眼睛,紧抿的嘴唇放松下来。
我俩都沉默了。
临到结束,我正用电吹风将他头上的发根吹干净,他主动说话了。
“你们这儿挺好的。”
“是吗?谢谢!”我有些惊讶,理最低档的头发能感受到什么好。
“这里安静,没人推销美容、造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唔……”我不知怎么回答,事实上,我们店里同样推销这些,不过看了他的头发和衣着,我懒得浪费口舌罢了。
“我下次还找你理发吧。”
“好啊!”我把工号告诉了他,让他下次可以直接找我。
按照店里的规定,最低档的理发,理发师只能得到几块钱的提成,对技术、业绩或工资的提升都没什么帮助,所以对这类顾客,我们大多应付了事,理多理少,褒贬批评都不在意。
可是,他却着实让我惊讶了一把,不得不刷新此前的观念。
“给我做个发型吧!”他兴冲冲地对我说。
我惊讶地看着镜子里的他,西装笔挺,面带自信,嘴角挂着掩饰不住的笑容。他的头发我记得两周前刚理过,并不长,照我对他的印象,此时他不可能来理发,更不用说做发型了。
“嗯?”他见我不说话,扭头看过来。
我回过神,很高兴可以赚一笔,就问:“发型分好几档,188的,288的,388的!你要哪种?如果烫染的话,价格另加。”
他想了想,咬咬牙,答道:“288的吧!”
随后,又有些不放心地对我说:“理好看点啊!”
“嗯!放心吧!”
得到肯定的回答,他放松下来,屁股朝前坐了坐,矮下身子,方便我理发。
他嘴角挂着笑,静静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我上下飞舞的剪刀,看着自己的头发逐渐变换形状。
“我女朋友要来了!”他突然说道。
“啊!难怪呢!”我戏谑道。
他坦然地笑了起来,一脸幸福的样子,接着道:“我们从大学开始恋爱,已经六年了,毕业后两地工作,好久没见了!”
我不禁为他的情绪感染,道:“真好!放心吧,我一定给你做个最帅的发型!”
他点点头,竟显得有些感动,道:“嗯!谢谢!”
他的头发本就不长,没多少做造型的余地,至多处理得立体、清爽些,但为了让他放心,或者说为了让这288元的价格显得物有所值,我全程使用手工剪刀,精雕细琢了一个小时。
他站起身,腰板挺得直直的,对着镜子坐看看,右看看,有些不自信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事实上,他本就身材高大,五官虽不出彩,倒也端正,搭配笔挺的西装、锃亮的皮鞋、清爽的发型,与第一次见到的样子相比,整个人已变了个样,干干净净的,很是帅气。我告诉他,他现在的样子一定会让他女朋友惊艳一把的。
他开心得笑了,脸上写满了幸福和阳光。
那天以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他。
这天又轮到我值班,眼看要到下班的点,一个人走进店里。
是他!他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西服,内里的白衬衣有些发黄,长乱的头发显然自做过造型再没剪过,耳朵完全被盖住了!他脸色苍白,略为浮肿,眼神飘忽不定,嘴唇抿得紧紧的。他微微佝偻着身子,肩上仿佛压着千钧重担,踉踉跄跄地走到镜子前坐下。
“先洗头吧。”我说。
他便同木偶似的随我来到洗头池,紧绷着身子躺下。
他的头发又乱、又长、又脏,我抹了三次洗发水,总算清洗干净。
重新坐到镜子前,他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又看看我,眼睛总算聚焦了。他牵了牵嘴角,努力翘起,勉强笑着说:“剪短些就好。”
我想,他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应该与他的女朋友有关吧,他不说,我就没问,只沉默着换了三个推剪、两把剪刀,用以对付这个杂乱无章的头。
他像看陌生人一般看着自己,看着一绺绺或长或短的头发被“卡嚓卡嚓” 的剪掉,顺着围布洒在地上。他愣愣地看着,眼里已分明蓄满了泪水,越积越多,终于溢出眼眶,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讶然地瞟了他一眼,他注意到我的动作,慌忙低下头,将手从围布里抽出,悄悄擦了擦眼睛。
临走,他恢复了镇静,对着镜子整了整衬衫和西装,转过身,一边付钱,一边说道:“谢谢你!以后我不来了。”
“不来了?”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嗯!我得回老家了。”他嘴角牵了牵,勉强笑着说,“我们那儿三十八块可以理发八次,还可以掏耳朵呢!多好!”
“哦!”我不知说什么,我与他毕竟不熟,只好顺着他的话说,“老家挺好!祝你一路顺风!”
他摆了摆手,推开门,顿住,回头环视了一圈,又往天空看了看,随后,他低下头,将手插进兜里,弓着身子融入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