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去了天堂

村子像被装在一个瓢里,静静的躺在南方的小乡镇中。唯一连接着村子和外面的世界的一条路,就是那条像瓢的柄端的一条上坡路。

从外面通过那条路下完坡进到村子就是一个水塘,玲花的9岁的孩子不久前溺死在这个水塘里。她说:我的孩子去了天堂。

玲花是个低智的女人,她嫁给一个村里瘸腿的男人,在中国各地的农村里残疾的男女凑成一对成家是很正常的事情。他们生了唯一一个儿子宝根,遗传了他母亲的低智,并且这个儿子在九岁溺死在了离他们家不远的水塘里。

宝根死之前玲花一家人也是过着清贫的日子。丈夫金生瘸着一条腿又瘦的风都能吹倒,干不了什么活。玲花头脑不行四肢却发达,长的不胖却也精壮,比金生还高处半个头。上天唯一给她开了身体健壮这扇窗没被糟蹋。

一年四季玲花像头牛一样能干。她总是早早的起来先把那个破破的家打扫干净,她把衣服整齐的的叠好放在硬纸壳箱里再塞进摇摇欲倒的破衣柜,再把昨晚换下的丈夫孩子的衣服用桶装好,带上一个木槌去水塘里洗。玲花洗完衣服回来就去菜园子里侍弄,除草捉虫翻土浇粪,再顺带把中午的菜摘好带回来做。下午她还要牵着牛去田间干活,耕田,给水稻放水,打尿素化肥,喂牛。黄昏时分玲花牵着牛回来,然后就满村的喊宝根回来给他洗澡,一家人吃晚饭。

夏天农忙“双抢”的时候,天气燥热,太阳毒辣,照的水泥路既烫脚又刺眼。走过水泥路走到土堤坝上来,用来拉稻子的板车轮子卷起轻细的扬尘,扬尘很快附着在路旁的电树和蔫不拉几的樟树上,蝉就在这些树上一刻不停的聒噪,盖过板车轮压在路面的声音,偶尔也有天牛突然飞到对面的树上去。

玲花拉着板车下了堤坝走到田埂上去,她光着的脚终于凉快了些。她要把田里收割机割完装好的一袋袋谷子搬到板车上去,然后把它们晒在那条如同热锅一样的水泥路上。这些稻子是他们这一家一年里的最大的收入。一袋谷子七十斤上下,精壮的玲花能轻易的扛起来,但是如果要在泥泞的水田里重复来回十几几十次,就算是再厉害的男子也吃不消。
每年往往是隔壁田里的几户人家把自己家的谷子收完后,来帮玲花来完成这项工作。村里的人是多么可敬,他们对热爱劳动的勤劳老实的人充满尊重,并且毫不吝啬自己的力气去帮助他们度过难关。玲花嘿嘿的挨个对着帮助过她的人笑完后,拉起板车回去,金生就在后面帮着推车加点力。很快黄昏的金光洒在这个装在瓢里的村子上,给他们一点清凉。

农忙完了是农闲,玲花也是闲不住的。她去给村里养猪的人打短工挣钱贴补家用,她用糠和剩稀饭搅在一起喂给那些猪吃,想象着它们长的肥膘体壮卖个好价钱,也想着自己将来也能养几头猪,让它们生猪崽子,这样下去一直养到宝根讨媳妇儿时宰了大办酒席。可是她终究没有这个资本,只能先帮别人喂猪。

日子如流水,几年过去。玲花一家的日子有了些起色,公公留给金生的漏水的老屋一年年被玲花修葺的越来越像样子,顶上也不漏水了,灶台上掉落的不剩几块的瓷砖也重新贴了,那个破柜子也消失了,换成了村里的木匠新打的大柜子。院落也收拾的整齐,残砖断瓦被清理的干净,露出黑色的松软的土地。玲花去年在这里种下一颗半大的桂花树,如今已能看见稀疏的桂花,凑近了闻也有香气。宝根总是喜欢在这棵小桂花树下捡起掉落的叶子,用手指沿着叶缘划过,感受那硬硬的锯齿。

宝根死之前有一个漫长的雨季,大大小小的雨下了整整一个四月。雨下的让人站在村后看最老最大古香樟树都很模糊,水渠下游的闸也整个四月里也没合上过,村前水塘里的水早已漫上了最高一层的台阶。一直到五月中旬雨停了十来天后,老天才开了眼,人们见到了日头,水位也渐渐褪去。

雨季过后的两个月,宝根过九岁的生日,玲花给他煮了两个鸡蛋用红纸染了颜色让他躲在门后剥了吃。可怜的宝根九岁还没尝过一口带着奶油的蛋糕,或许见都没见过。九岁的宝根继承了妈妈的智商,也继承了妈妈的体格,他虽营养不好,但好歹通吃,也早已长的比同龄的孩子高大出大半个头。

到了八月份,天气还是很热,宝根在一天中午出去。他来到水塘边划水找凉快,却送了自己的性命,他从石阶上吊着手划水的时候一头栽了下去,水面上一阵不大不小的动静过去,一切又恢复了平静。这时候一点多钟,村里的人都躺在家中的凉席上睡午觉做着梦,没有人看见宝根挣扎死去的过程。

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玲花又全村喊宝根的名字,可是喊了很久没人回应。她慌了神的大叫,村里人才听到今天玲花的喊声不正常。很快全村人都帮着找宝根,没有找到。

最后男人们终于反应过来宝根可能出事了,便脱了衣服跳进水塘忐忑的摸索起来。

很快在石阶正对的水下有人踩到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他大喊一声:

摸到了。

他壮着胆子抓着宝根一只胳膊把他拉了起来。

玲花看见宝根青紫的嘴脸,跳起来哭喊了不到五秒钟就受不了刺激晕厥了过去。金生悲愤欲绝,他瘸着腿夸张的走回家,拿出那杆上世纪的猎枪要去找挖这水塘的县里的干部拼命,被人拦住一掌拍晕了过去。站在水塘边的父亲母亲,祖父祖母们捂住他们子孙的眼睛,不让他们看到可怜的宝根的尸体。

玲花醒过来又哭昏过去,几次下来她终于冷静下来,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是麻木。她万念俱灰,用一口又大又深的箱子把儿子的尸体装进去,和同样已经木讷的金生抬着箱子把儿子埋在了后山。
村里的习俗是未成年的娃娃不能用棺材,不能办葬礼。可怜的宝根,死的时候没人知晓,死后下葬还要守规矩。

宝根死后玲花的力气好像也用完了,人们看不见她卖力的干活,她的身体像是被掏空后剩下的皮囊。她只是仍旧侍弄那棵院子里的桂花树,手上拿着一片边缘带着锯齿的桂花树叶子,嘴里叨念着:

我的儿子去了天堂。

可怜低智的玲花,她是怎么知道这世上有天堂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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