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塔上跪坐着,静静地跪坐着;一声不响,一动也不动。呼吸也是完全静止的,纯白色的瞳孔不会因为光线的变化而缩放,她的瞳孔的纹路仿佛是凝结在地底最深层的冰霜。
高塔没有尽头。塔的周围没有任何生物。飞鸟接近,会变成白骨;树枝延伸至塔壁,触壁而枯。白塔下的世界只有银色的白骨和黎黑的枯木和焦黑的炭土。
她低垂下头颅看着近处,不时有飞鸟触塔而亡,白骨腐朽成为灰烬;不时有树木倾折,在土壤中肉眼可观地迅速腐朽。这些都是她无能为力的,所以她决定不看,转身对着雾霭拉扯自己袖口的珠玑。
很久很久以前。神决定让这个到处都是黄金的国度永远毁灭,这个地跨十五片海洋的国度从此以后只剩下了的灰烬和忽燃忽熄的金色火焰;神的火焰烧平了所有的山川,烧干了所有的湖泊;十五片大海蒸发殆尽,风穿过剩下的十五个巨大洞窟呜咽作响。
只有她一个人活着,既是子民也是国王,既是神明也是蝼蚁。她本是作为未来的神明而生的,自从她在熄不灭的大火中戴上了黄金熔制的尖锐冠冕后,便连生物都不是了。她的时间和世界不一样。因此她看不见任何物体,万物在她眼里都快得难以辨别, 甚至没有一粒灰尘的生命周期长到可以落在她神的躯体上。孤独地跪坐在百合般巨塔的尖端,从未挪动过一步,像她还能衰老时那样。
她经常梦见一个人,炽烈地想念着一个她都不记得是谁的人。他的头发像是风;纯黑的眉眼像是风;他穿着只有黄金国度拥有的巨大围巾和斗篷, 永远走在粉尘般破碎的大雪里,极地的风围着他的眉眼和斗篷烈烈作响,发出撕扯天地的声音。
她不知道,万事万物都因为迅速运动而变得模糊不清的世界里,她不止一次地看见了他,只是他的存在对于她来说,只是连一呼一吸都不够的一瞬。少年一次又一次历尽苦难来到白色的巨塔下,从春等到秋,从年轻等到衰老,然后一次次地在塔下死亡;或者从高耸的巨塔上跌落,白骨在群鸟雪白的堆砌物间破碎得无可辨别。或者一次次攀登未果,最后拖着年迈衰弱的身体在塔下的一堆篝火旁死去。
正如她梦见的那般,少年一次次用柔软得如同空无一物的黑色眸子向塔看不见的尖端仰望。他仰起年轻或皱纹密布的下颏,吐出零星几个美丽而柔和的发音,那是只有她和零星几本史书还记得的语言。
她无时无刻不渴望少年会像所有梦境的尽头 所看见的那样,推开所有的门扉,来到她的身后,用只剩下史诗记载的语言呼唤他曾一次次地忘却,又一次次在死亡的时刻记起的名字。虽然她不知道,她也早已什么都听不到了。
那个少年确实来了,在塔还没有那么高的时候,一次又一次用满是鲜血的手臂推开大门,一次次走在雕刻着神明和咒语的台阶上。巨大的围巾下垂,仿佛骨骼怪异长法奇特的翅膀。 他不吃不喝,甚至闭上双目向上奔去;一次比一次迅速,所走上的台阶却一次比一次少。因为塔一次比一次高,夹裹白塔的时间也一次比一次流淌地迅速。他无数次在没有尽头的台阶上变成老人,变成沙砾般破碎的骨骼。
她用无尽的时间悔恨当初的那个决定。那时夕阳一半落在晦暗的地平线下,背着重剑的少年侧仰起脸颊望着她,像火焰般地微笑。
她拒绝了和他一起离去。 因为她是白色高塔的一部分,自出生时便从未挪动过的双足。
在遍布黄金的黄金之国,只有为她搭建的白塔没有黄金,也没有黄金代表的罪孽。
几千几万颗水晶球预言那座城要灭亡;几千几万个预言家在断头台前说那座城要灭亡。黄金之国太过富裕也太过傲慢,黄金之国没有任何人祭拜神明。不敬神的罪孽无法去除,神明在盛怒下诅咒黄金之城的所有黄金永远燃烧,所有生命在燃烧中消失。傲慢国度的傲慢国王,睥睨着黑百合般的瞳孔,选择向诸神宣战,尽管他早已知道,他会被无数只利剑刺穿胸膛。
烈烈大火以黄金为燃料,黄金之国仿佛被无限低垂的夕阳引燃,他在黄金之国最后一个黄昏带着军队讨伐诸神。他没能使得白塔上的少女和他一起离去,于是便褪下自己的皇冠。
而她在诸神的火焰间戴上黄金之国的皇冠。因为她知道,国王的冠冕未从最后一颗头颅上脱落,黄金之国就没有灭亡。诸神惩罚她, 使她背负黄金之国亿万生命的时间无尽地活下去。她等待他提着神明的头颅从极北之地回归,她会将冠冕再次戴在他的头上。
飞鸟和古木不断地在塔下死亡,她的生命也不断延长;他们的生命周期越来越不相同。他不断地重生;以不同的身份,在不同的国度,从不同的书籍里看到不同语言记载的关于白塔的传说。他一次次决定去寻找白塔,一次次在漫长无期的旅程中想起他的被神毁灭的国度。他一次次沿着出征的路途重新归来到塔下;只不过花费的时间越来越长。
终于,他再也记不起他所背负的命运与沉重的悲哀。他最后一次来到塔前,他抬起黑色无垢的瞳孔茫然地看着白色的塔,他柔软的黑发和不再存在的鸟翼般的巨大围巾在忽然而至的风中再次大起大落。他好奇地侧仰起头颅望着塔以几百年前黄昏时同样的方式微笑。
他觉得要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
全身雪白的少女从天空坠落,纷乱的白发和红色丝绸在塔身上投影下了陆离斑驳的破碎阴影。她在脱离巨塔的一瞬间被火焰夹裹,黄金的冠冕和她的骨骼在雪白的鸟骨无数层重叠掩映下破碎得无迹可寻。
她最终按照神明所诅咒的那样在烈焰下死亡。
黄金冠冕落在地上,发出近似玻璃的声音。
他蓦然记起了一句发音奇怪而优美的句子,读起来像是风笛穿过山隙。他知道那是一个古老名字的发音,当他想要说出时却已经忘却了。
他茫然地望着看不见尽头的塔身,茫然地哭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