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城市里的一夜
傍晚六点四十五分,火车拉响了汽笛。“嘟……嘟嘟……”两声长长的笛音响亮发出,碰着附近的高楼,撞得七零八落,又弹了回来,“嘟……嘟嘟……”声音比先前低得多了。车慢下来了,从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可以听出来。先前“哐啷哐啷”的声音没有了,代之的是一串断断续续的声音。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外边破败的房屋、惨白的标语、耷拉的电线、黑乎乎的垃圾桶……这些都不再急着向后赶路,慢慢停下来。火车像一只挨了枪击的野兽,气儿越来越少,最后低吼了一声,再也不动了。
“下车了!”有人说了一声,声音有气无力,在闷热的空气里没有引起太大的反映。人群还是懒洋洋地动起来了,打哈欠的、叫孩子的、站在座椅上取行李的……忙碌的声音惊醒了一个干瘦的中年人。他睁开眼睛,用袖子擦一下脸上的汗水,见人们收拾行李,连忙问“这是哪儿?”,“到站了!”有人回答。他点点头,从座椅下拉出那只大帆布包,扑了扑上面的灰。回过头,瞥见桌子上的水杯,他拿起来,一口喝干里面的水。顺着拥挤的通道走到倒开水的地方,灌满了,拧紧盖子,摇了摇,又觉得不够紧,又拧了一把。做完这些,把双手抱着杯子,走回座位,把杯子塞进口袋,袋子上便鼓起了一个难看的包。汗水又来了,他抹了一把,斜跨帆布包,走出车门。这时,火车上一个人也没有了。
月台上一片吵闹。谈笑的声音、其他火车过站的声音,行李箱拖在地上声音混在一起,让人喘不过起来。他斜挎着包,想出站口走去。通道里站着两个乘警,正在验票。他抖抖肩膀,让帆布包斜到另一边,腾出左手从裤兜里掏出皱巴巴的车票。乘警两个指头拈过去,晃了一眼,还给了他,把目光留给了后面的人。他接过票,胡乱塞进兜里,一脚跨出去,他吸到了外面的第一口气。
外面是一大片空地,站满了人。一辆车在人群中蠕动,时不时鸣一下喇叭,像无可奈何的叹息。空气中一丝风没有,人们不停挥着扇子和手中的东西,赶着瘟神似的热气。他在人群中折来折去地穿行,走过一辆停着的车旁边时,一个甩着钥匙,剃着平头的人问道:
“坐不坐车,老乡!”
“不用。”他回答,找了个空隙,穿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拉住了他的胳膊。
“住我们旅馆吧,什么都有。”女人说,拉着他就走。
“不用!”他说。
“不贵,绝对便宜,老乡。”
“不用了!”他有些不好意思,仿佛不应该拒绝她。
“来吧,就在那边。”女人还在拉着他。
他挣脱女人,女人见没生意可做,目光像一只手,伸向了其他的人,他趁机溜走了。
这段路很短,有很长,让他很难为情。一路上,好几个人拉住他的胳膊,有两个人还迟迟不肯放开,“热情”地给他介绍自己的旅馆如何便宜,如何什么都有。他很难为情,一句话也说不出。那些人更起劲了,他越发不好意思,只好趁他们不注意,灰溜溜地逃掉。这种事情让他很沮丧,总觉得不该拒绝他们。汗水留下来了,他擦了一把,低声咒骂这闷热的天气。
“都是为了钱呐!”他心说道。想想自己,是为了挣钱,才来到这个地方。看着这个到处是灰尘的陌生地方,他心里涌起一股悲伤的情绪。可到底是为什么呢?他问自己,他又说不出。这些想法并没有让他停下脚步。走着走着,他觉得肩膀有些痛,才想起包仍是斜跨着的。他停下来,把包取下,放到脚边,让酸了的左肩膀休息一会儿,背正了,继续朝前走。
天色开始变暗,地上仍有一股热气。旁边是一条马路,路面坑坑洼洼的,到处都是石子儿。“嘀!”一辆车疾驰而过,石子溅得到处都是,腾起一大片灰。路灯亮了,从乌黑的灯罩里发出昏黄的光。路边有几个卖烧饼的,头发粘在额上,有气无力地叫卖:“烧饼,一块钱一个。”
他感到很饿,肚子也配合地叫了起来。他将手伸进裤袋,那儿有五个一元的硬币,正安稳地躺着。他记起上次吃饭是在家里,那天早晨,她起得很早,住了很久才煮了一碗面。他担心赶不上火车,端过碗就大吃起来。面吃完了,他发现碗底躺着两个荷包蛋。他望了一眼妻子,妻子也盯着他看。他低下头,把两个蛋都吃了。要走的时候,妻子拿出五个硬币,让他在车上买点东西,他接了,揣进裤兜里,如今正热乎乎的。“明天还要坐车呢!”他咽下口水,安慰自己。想到明天,他的手伸进另一只裤袋里,那封信还在,他的手在信上停了一会儿。对于明天,他心里充满了希望。
天全黑了,路灯下的街道显得暗淡、破旧。四周很安静,没有一个人,偶尔有一辆车开过。他无精打采地走着,不知道这是哪儿?也不知道自己要上哪儿去。月亮升起来了,模模糊糊的一圈。“今天几号了?”他问自己,禁不住心算起来。“走的那天初五,过了两天,今天是初七呐。”他想。天空暗得很,飘着一大团乌云。街道上很静,左边的楼房隐没在暗黑的天空里,地上是黑乎乎的影子。街上那些红红绿绿的招牌,此刻也没有了吸引力,显得没落。他慢慢走着,把周围看得清清楚楚。一把长椅突然出现在视线里,他连忙走了过去。那是一把木质长椅,表面光滑,带着白天的温度。他撇开一只手,将背上的包取下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伸直双腿,感到舒服极了。“今晚就在这儿睡一觉,明天……”仰起头,月亮有些模糊,他发现自己竟有些喜欢起它来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问自己。想来想去也找不到一个答案,他有些沮丧。他用帆布包枕着头,打了个呵欠,随即翻了个身,让自己舒服一些。刚躺一会儿,又像受了惊吓似地坐起来,看看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他很满意,闭上了眼睛。
正要进入梦乡,他感觉到有风吹过来。他连忙睁开眼睛,天上那个月亮已经不见了,天顶上黑黢黢的。“要下雨!”他想,风吹过来了,夹杂着细小的沙子。“得找个地方躲一躲。”他小声嘀咕。四周一片漆黑,他才发现这是一篇开阔地,一幢房子都没有。最终他发现了一棵大树,他连忙拖着口袋,跑了过去。没等他到树下,雨就下起来了。
好一场雨!雨点大如豆子,把树叶子打得吧嗒吧嗒直响。才几分钟,地上已是厚厚一层水。地面腾起一片白雾,直扑人的脸。一阵风吹过来,又湿又凉。开始闪电了,跟着是雷声。“轰隆隆……”声音又粗又长,连大树也震动了。他猜测着家乡那边事故时也下雨了。一滴雨顺着脸颊滚下来,流进他的嘴里,味道怪怪的,他连忙吐了口唾沫。
雨突然停了,快得像一个幽灵。他从树下走出来,仰起头,一丝雨也没有了。天空里,月亮不再模糊,星星在眨着眼睛。雨后的空气凉爽、清新,让人十分受用。他先把淋湿的上衣脱了,换上干衣服,重新回到长椅边,在凉爽的空气中睡着了。
他做梦了,回到了家。妻子在路边的柿子树下等他,笑盈盈的。儿子没去上学,从屋里飞跑出来,扑入他的怀抱,差点让他摔了一跤。家里的黄狗也跑了出来,左闻闻、右嗅嗅,确定是他后一个劲儿摇尾巴。妻子和儿子高兴地如同过节一般,簇拥着他进了屋。屋中央有一张大桌子,桌上摆满了好吃的,白米饭、油黄的饼、冒着烟的猪腿肉,还有酒呢……他甩掉行李,扑上去大吃起来……
“起来……起来……”一个声音吵醒了他,还有人在推他后背。他吓坏了,连忙睁开眼,偏偏睁不开,光太强了。他坐起来,一边向着暗处缩,一边用手遮挡射过来的光。慢慢的,他清醒了,发现对面是两个“大盖帽”,那些让他睁不开眼的是他们手电筒发出的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有些糊涂。
“哪儿来的?干嘛睡在这里?”个子高一些的警察问。
“唔,乡下来的,来这里打工。”他回答,结结巴巴的。
“为什么要睡在这里?”
“没地方可去!”
“撒谎,旅馆到处都是,你说没地方可去!”
“把身份证拿出来,我们登个记。”
“登什么记?”
“我们确认一下你的身份,看你说谎没有。”
“我只是一个农民,没做犯法的事……”
“没说你犯法,只是登个记。”高个子有些不耐烦了。
他有些害怕,出了一身汗。“平白无故让他们把名字记下来可不成。”他琢磨。一刹那,他的脑袋转了不下五百圈,灵光一闪,有了主意。“是要身份证吗?”他开始自言自语,在背包里摸索起来。警察们一边等着,趁他们不留神,一把抓起背包,闪电般冲了出去。两个警察没料到他有这一招,一时间愣了,随即边追了上来,边跑边喊“站住!”
“傻子才给你站住!”他想,三两下把包背好,跑得更快了。两个警察紧紧跟着,边跑边命令他“站住”。他不知该逃向哪里,只是沿着公路猛跑。警察们受不住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话。
“这家伙肯定有问题,我敢肯定。”一个说。
“肯定,不然怎么会跑。”
“只让登个记嘛,一般人不会心虚。”最先说话的那个人接口道。“我们得抓住他,上面说了,抓住逃犯有奖……”
“站住,不然我们开枪了。”他们恐吓道。
他理也不理,跑得更快了。
“快叫其他人来,我……我可是跑不动了。”
“其他人来了,奖金还有我们的份?”
“这倒是!”
听着谈话,他不禁庆幸自己逃得及时。他加快了速度,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听不见了。经过一阵猛跑,他发现自己心跳如同打鼓。他渐渐放慢了脚步,让自己休息一下。没过一会儿,四周隐约响起了警笛的声音,他感觉这跟自己有关。他不再想了,又跑了起来。这回,他向没有灯火的地方跑去。
他仰起头,月亮还没升上中天,最亮的星星在北方。他略作盘算,他向西边走去。他相信只要一直向西边跑,一定可以跑出城去。他跑过一条街,又跑过另一条。前面没有路了,只有一座小丘,发出令人作呕的臭气。他捂住鼻子,从边上绕了过去。中途,他跘在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上。他爬起来,想要看看是什么东西。突然,地上那团东西呻吟一声,翻了个身。借着月光,他发现那是一张人的脸。“啊!”他不禁惊叫出声,地上的人醒了,吓得坐了起来。他拔腿就跑,跑了一段才明白地上的人不过是个叫花子,而那小丘也不过是垃圾堆罢了。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前面是一大片空地,长满了草。他停了一下,向更深处走去。这是一片多么茂盛的草地啊,就像一层厚厚的毯子。一脚踩下去,甚至可以分辨出草被压弯的声音。接着,他发现了一个令人吃惊的状况:地上的草是干的。他们也想不通城里的雨那么多大,郊外却一滴雨也没有。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先前那些骇人的警笛一丝儿也没有了。他信步走着,远处地平线上有条长长的曲线,那是山。四周那些蓬松的影子是树。他慢慢走进,发现那是一棵巨大的槐树,几个人才能合抱。槐树长满了叶子,像一把大伞似地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树干上,垂着数不清的长条儿。“槐树种子成熟了。”他想。八月已经到来了,他抬起头,天顶上有条淡淡的银河,从北方一直延伸到南方。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连那些喜欢吵闹的蛐蛐也睡着了。空气中有一种清凉草的味道,闻起来十分舒服。“今晚就靠着你过一夜吧。”他看着那棵老槐树,感到轻松。他想起在乡下的时候,自己不止一次靠着槐树睡觉的情形。那盘曲的树根,多想一只舒服的椅子;那粗糙的树皮,摸着多么舒服啊;还有那些长条儿豆荚上的露珠,总是亮晶晶的。他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家乡,先前乌黑的街道、不愉快的难为情、还有那两个警察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了。他什么也不想了,向那棵槐树走去。
突然,他踩到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她连忙挪开脚,地上有一圈东西正在蠕蠕而动。“蛇!”他恍然大悟,不敢在这棵树下呆了。他走向另一棵树,这次他不敢贸然过去了。他先围着树干仔细搜寻了一圈,仍然不放心,又查看了一圈,才放下心来。他走过去,把背包放在树根上,靠着树干坐下来。
月亮快要下去了,草地上升起一层白色的雾气。四周很暗,空气凉凉的,露水就是这时候形成的。他感觉有些冷,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他拖过背包,找了一件厚衣服穿上,扣上扣子。过了一会儿,又觉得有些热,便把扣子解开了。四下安静极了,他闭上眼睛,马上又睁开了,原因是他肚子饿。下午就饿了,刚才有一阵猛跑,现在已经近乎抽痛了。他解开背包,在里面摸索起来。他先找到了那罐水,后来又在一个夹缝中找到了一个鸡蛋。他觉得神奇,因为之前都没有发现。他笑了,三两下吃完了鸡蛋,仍觉得意犹未尽。他满足地舔舔嘴唇,喝起水来,直到喝干,他发现自己不饿了。
他靠在树上,睁眼看草地上那层白茫茫的雾,软软的、薄薄的、像一条纱巾。他突然想起家来,乡里的夜晚也有雾,也是这么静。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候,母亲还年轻,他也还是个小孩子。八月的晚上,他跟着母亲去晒坝里看谷子。母亲怕蚊子叮他,从家里拿来蚊帐,在晒坝边上搭起了一个“帐篷”,让他睡在里面。他对夜晚的一切十分好奇,总不肯好好睡觉,常常从蚊帐里伸出小脑袋看外面,后来干脆从里面跑了出来。母亲见他不肯睡觉,也不责罚,在一边陪着他。
“妈,草地上那白茫茫的是什么?”他扬起脸问。
“那是雾,傻小子。”
“我总觉得像母亲以前围在我颈项里的纱巾。”
母亲笑了,摸了摸他的脑袋瓜,静静听他说完。
“什么纱巾?真是小孩子!”
“妈,父亲什么时候回来?”
“快回来了……”
从那天起,他记住了那些白茫茫、轻飘飘的东西是雾。后来,父亲没有回来,最终母亲死了。
他长大了,结婚了,自己种田了。他一个人蓄水、耕田、撒种……秧苗长起来了,绿油油的。他很爱这些秧,有空就去除草、施肥、放水,实在没什么可做就沿着田埂走两圈。在他的悉心照料下,秧苗长得好极了。那年头,盗贼横行,自然也有偷秧贼。为了防贼,他夜夜都去田边守着。他用几捆麦秸在槐树下搭了个“小屋”,自己钻到里面,靠在槐树上。半夜里,一个从田埂上黑影溜了下来,直奔他的“小屋”。他立即警觉,拿起了一块鹅卵石。近了,他发现竟然是妻子。他不怪她,也不管家里有没有人,只是拥着她一起在槐树边坐下。他们有时说几句话,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只是拥着。夜深了,妻子渐渐睡去,他脱下上衣给她盖上,自己光着膀子坐着,看着那些秧苗。月亮早已下去,田间升起了一片雾,那么白、那么柔,呼吸着它,感觉全身都要融化了。
一直这么靠着,他感觉自己背很疼,就换了个姿势,不让背上隆起的包挨上树干。这样一来,疼痛果真减轻了。他感觉全省冷得很,于是伸手把纽扣扣上。这下不冷了,背却痛得更厉害了,是那种钻心的痛,仿佛有几千根针在扎一样。他站起来,在草地上走来走去。疼痛并没有减轻,他呻吟起来了……过了好一阵,背不痛了,他也仿佛像重新活过来似的。伸手一摸额头,全是汗水,又觉得冷,原来衣服已经汗湿了。
“父亲,我要去念书。”他说。
“念书有啥好呀?”父亲吐了一口烟,吧烟锅子衔在嘴里,说话有些含糊。“过几天去你姐夫那儿,学一门手艺。”
“我不要去姐夫那儿,也不要做铁匠。”
“念书、就知道念书,我把锅买了让你去吧。”父亲扬起长长的烟锅子,脸色凶得可怕。他不敢说了。
过了几天,父亲带着他到了姐夫的打铁铺。那年,他刚满15岁。
当学徒辛苦,当姐夫的学徒更辛苦,几乎什么都让他做,带孩子、挖红薯、喂猪……姐夫是个温和的人,从来不说什么。有什么不满意,总喜欢拉长脸,五六天不说一句话。铺子里没有铁的时候,姐夫会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让他跟着他去市场上买铁,然后背回来。他没去之前,这个工作是姐姐做的。考虑到她是个女人,姐夫就不让她去了。姐姐没有说话,也没有反对。大清早,他们出发了。翻两座山,乘船过一条河,再走一个小时路就到了县城。县城很热闹,但姐夫不准看,只一个劲儿催他赶路。到了卖铁的地方,谈好价钱,姐夫便开始装,自己80斤,他60斤。然后走一个小时山路,乘船过河,再翻两座山。到家了,姐姐已经煮好晚饭等着他们。吃饭的时候,姐夫总要给他夹菜:
“多吃点儿,老弟!”
“我的背很痛。”
“不要担心,年轻人睡一觉就好了。”
他不说话了,饭吃完了,姐夫笑吟吟地走过来,塞给他两只烫手的烤白薯。“老弟,吃个烤白薯。”他拿着烫手的烤白薯,背痛让他一口也咬不下去。
过了两周,又没铁了,姐夫又笑,又翻山,又是六十斤,又是夹菜,又是两只烤白薯。他在姐夫家背了四年铁,什么手艺没学到,只是背上起了一个包。就是这个包,让他时常痛得直不起腰来。
他平静下来,不再想背痛的事了。雾越来越浓,湿而凉的空气扑在人的脸上十分舒服。疲惫是个无孔不入的家伙,这时候袭击了他,他双手互抱,闭上了眼睛。
暗淡的天光里,儿子带着笑,一蹦一跳过来了。他的儿子,一个7岁的小男孩。浅黄的头发,漆黑的眼珠儿,雪一样的牙齿……那是个多么可爱的孩子啊!他深深爱着父亲,一放学就到地理找他。看到他了,儿子就在旁边玩耍,要么捉蚱蜢,要么看蚂蚁打架,要么跑过去蒙住他的眼睛,跟他打闹一阵……每当这个时候,他总要假装生气地叫他一边去玩,儿子就听话地到一边玩去了。
“爸,我给你唱老师教的歌儿吧。”儿子见他脸色不好,说。
“唱吧!”他忍住背痛,歪着嘴笑了。
儿子便唱起歌来了,一边挥舞着拳头,一边用脚踏着拍子。有时候,他会停下来想一会,那是他忘了歌词;有时脚踏错了,儿子会看他的反应,他假装没有注意。儿子见他没有反应,就继续唱下去。听着儿子的歌,他的背一点儿也不痛了。
“爸,我们去捉鱼吧!”晴朗的夏天晚上,儿子总要缠着他去河里捉鱼。
“爸爸累了,要睡觉。”
“去嘛,去嘛,就一次。”儿子一副期待的眼神。
最终,他耐不住儿子的软泡硬磨,左手拉着儿子,右手提着一盏破旧的矿灯出发了。青青的天幕上悬着一轮圆月,只有两三颗星星。田野里,蛐蛐鼓着腮子在唱歌。偶尔想起“噗通”一声,那是青蛙从田埂上跳到了水里。河滩上,旧矿灯亮起来了。手短的儿子挑灯,手长的父亲抓鱼。儿子眼尖,他手段高明,不一会儿就抓了好几条。儿子很机灵,有一次,一条鲤鱼从篮子里跳了出来,眼尖的儿子深受一抓,整好抓住鲤鱼的尾巴。他死死攥住,那条鲤鱼硬是没有跑掉。“你这鬼灵精!”他夸奖儿子。现在想起来,他仍忍不住要夸他。
现在,儿子8岁了,上小学二年级,很喜欢写字。每天放学后,就在桌子上写书上的字。“山”、“石”、“田”、“土”……他一遍一遍地写着。一会儿横着写,一会儿竖着写,有时又斜着写。他那么认真,如同在玩一个永不生厌的游戏。很快,发的本子写完了,他就翻过来写。背面也完了,他就在院子里、石坝子、河滩上写……当他从地里回来,看着满院子密密麻麻的“山”、“石”、“田”、“土”和地上忙碌的儿子,他多想给他多买些笔和本子啊!可家里的钱从来都不够,儿子上期的学费还没交呢!他苦笑一下,有些伤心。这时,儿子跑过来了。他连忙夸他写得好,儿子紧紧抱着他,笑了。
儿子的笑声渐渐小了,他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转过身,一步步走远了。他急了,伸手想要抓住他,但儿子跑得那样快,连影子也没有抓住。他气坏了,在大腿上拍了一张,想要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他只好把头扭来扭去,很快发现自己被拦腰绑在了一块木板上,动弹不得。突然,他感觉自己在动,原来有几个人抬着他,正朝前面走,像发丧一样。在不再挣扎,庆幸自己还有知觉,能听见周围的声音。四周充满了乱七八糟的声音,有婴儿的哭声、山羊的咩咩声、小狗吃奶的吧嗒声、毒蛇吐信子的嘶嘶声……几个七八岁的小孩,大拇指含在嘴里;一只狗翻着白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空气中弥漫着鱼腥草的味道,偶尔飘来一丝死老鼠的臭味……人们慢吞吞地走着,尽头有一个墓穴,黑洞洞的,像一个嘴巴。洞口很近了,他很害怕,不想被扔到里面去。他使劲挣扎,捆着他的绳子却纹丝不动,甚至还紧了些。他大喊大叫,没人理他。他大声咒骂,用最下流最恶毒的语言,但他们的耳朵仿佛聋了一般,仍然抬着他不紧不慢地朝洞口走去……他不再喊了,也不再挣扎。他累了,休息了一会,用尽所有力气去扯身上的绳子。谁知,那绳子却紧如铁箍,倒是自己身体越来越冷了。洞口到了,原来不是洞,而是一间屋子,又像是一座餐馆,一些人坐着,一些人站着,有的烧火,有的做饭、倒茶,忙得不亦乐乎。有人在喝酒,其他站着笑……一会儿,里面的人被抬出去一些,紧接着又进来几个,填了刚才的缺……人们把它扔进屋去,他摆脱了那块僵硬的木板了。站在屋中,他有些欣喜,一会儿又沮丧起来。他发现自己很冷,原来先前的绳子仍然缠在肚子上。“还差两个!”一个人吼道,“你去烧火。”不知谁在背后推了一把,他就站在那个乌黑的灶间了。灶孔里,木柴丝丝地烧着,白色的火苗四处乱窜,冒着黑色的烟。他一块柴也没添,反而把燃着的取了出来。一股死鱼腐烂的味道,不知从哪儿飘来……
“啊呀!”他惊叫一声,醒过来了。看看东边,太阳已经升起来,晃得人睁不开眼。脸上黏糊糊的,他伸手去抹,手却不听使唤。他只好停一会儿,等那一阵酸麻过去。他想起昨晚那个稀奇古怪的梦来,只觉得古怪,却怎么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过了一会儿,他记起今天还有要紧的事,就把梦忘干净了。他伸手去拿他的包,一低头,吓得呆住了。他的肚皮上竟然盘着一条蛇。那条蛇不大,长着三角形脑袋,身上满是黑圈,圈中有红点。他一动也不敢动,知道蛇晒足了太阳,消失在草丛里。他摸摸肚皮,隔着衣服,他发现那儿一片冰凉。
太阳上来了,他拿过行李准备离开。刚拿起,不禁呆住了,行李袋下又有两条蛇。这两条蛇挺小,比小拇指略粗,一样的锅铲头脑袋,红点黑圈……他呆立了一阵,定定神,把行李袋搭在肩上,向城里走去。走了几步,又连忙停下来,把袋子打开,细细检查一遍,才重新装好,继续上路。
第二天傍晚,他到了煤矿,找到了老板。老板是个光头,不怎么爱说话。因为有封推荐信,老板同意要他。“明天下井吧!”老板说,摸摸自己的光头。“昨天有两个人没回来,我把它们开除了。”
又是晚上了,躺在床上,他怎么也睡不着。后来,儿子出现在他的梦里,他在给他讲故事,讲两个警察的故事、讲蛇的故事、将自己交了好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