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我亦生,红妆梦披身
01
今夜的风格外的凌冽,夏夜的雨打在窗户上格外的响,落地的声音干脆响亮,屋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气味,是杂味堆积在一起的成果,像是米酒发酵时的味道。
昨天夜里,我又做了同样的梦,我又看见了那张模糊却又美丽坚毅的脸,她的眼神直勾勾的看着前方,身上崭新的婚衣越发的红,她被扶进堂屋,当拜堂声音响起的时候,她挣脱喜娘的手,尖叫着朝我跑来,梦醒了,额头上一阵阵的冷汗让我无法再安心的入睡。这一个月以来,我已是三次做同样的梦,我好奇的想要看清她的脸。
杨刚说我想结婚想疯了,半夜做梦都想着新娘子。杨刚是我的小学同学,家里比我殷实,读书那会儿,新鲜玩意儿都是他带到学校里去的,摔烂了他爸的收音机被打得鼻青脸肿在乡里传了个遍。他说我想结婚说得一点没错,我的祖辈都是早早就已经成了家,落到我这辈儿,便丢了祖上的脸!
和我同龄的人早已经成家立业,我却依然煎熬着,业不成业,家不成家,独独喜欢遣词造句,村口的大字便是我的杰作,我挥动着笔刷,觉得自己很是高人一等,很像是一个文化人,后来我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从小就已经形成,也许小时候一起玩泥巴的时候并未显现,但当年纪大一点,心里对这样的差距便如自来熟般亲切,赵立洋和我就不一样,他吃的是白花花的肉,我吃的是酸菜萝卜,我心里觉得肥肉油腻无比,肯定比不上我这酸菜萝卜,然而长大后,我才明白肥肉与酸菜的区别,那种差距铺天盖地,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窗外的风更大了,像是要刮开这已经历尽沧桑的破旧屋子,楼下母亲又为了父亲前几日欠的一点草烟钱喋喋不休,父亲爱抽草烟,说草烟的劲儿大烧得慢,纸烟那稀罕玩意儿又贵又不经烧。
这漫长的夜我又无法入睡了。
我是在赵立洋的婚礼上遇见的她,她穿着土色衣服和深蓝色的布鞋,眼睛里有我平日在别的女人眼里看不见的光,那是对生活有所期望的光,她就安静的杵在那里,听着堂屋外锁啦奏响的声音微微含笑若有所思,别的亲戚早已经和吹锁啦的老汉聊个不听,从太平歌的起源聊到如今的锣鼓歌,闹人的孩子在一旁跳来跳去,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他们会叫她一声“美玲姐”,她把入席时接的喜糖分给了这群孩子。
吉时已到,锣鼓喧嚣,红娘背起新娘子进了堂屋。
堂屋内早已经铺好了竹席,赵立洋站在左边,新娘站在右边,主持的是村里有名望的先生,先生叫起腔调,
“赵家祖辈显神灵,育我子孙千万名
今日赵家有喜事,佳偶天成结良缘
潘安朗,美娇娘,生生世世齐安康
赵家孙,赵家儿,来年定成状元郎
天地宗师在上,今朝龙凤呈祥”。
先生眯着眼睛有板有眼,她和一众看热闹的亲朋好友透过堂屋旁的侧门张望着。
“一拜,拜天地,祖辈显神灵!”
“二拜,拜高堂,父母齐安康!”
“三拜,夫妻拜,龙凤欲呈祥!”
“礼成!送入洞房!”
那群闹人的孩子欢呼的叫着,新房里的新娘子这时已经揭掉红盖头等候来往的亲戚喝茶祝贺,赵立洋这小子真是艳福不浅,这村里的一众兄弟陪他喝酒助兴,喝得欢了便唱起了太平歌,太平歌的曲调简单,歌词不定,随时随地都可应景而起。
“哥哥我今日娶得好哟,兄弟们米酒要喝尽兴也,我走在门前的大道上哟,来往的朋友都欢迎也。”
村里的黄三也是唱歌的好手,听到此又岂能错过,
“哥哥你今日娶得好哟,兄弟们心里也高兴也,明日你走在大道上哟,可别忘了弟弟我没娇妻也。”
……
你一言我一句,厨房里一道菜一吆喝,亲朋满座,尽是祝福。
酒席上热闹非凡,村里的酒鬼王大力喝得酩酊大醉,血红色的脸泛出一层层的油,他的头发凌乱不堪,夸张的姿势让人不想靠近,黄三从他身旁经过,嚷嚷着叫他少喝些酒,当心猝死。
“王大力,你这个搞法不行的!”
“怕个屁,老子是酒仙下凡!千杯不醉!”
王大力端起酒杯离开座位,说是要拉席上的妹妹们喝酒,他踉踉跄跄走到她的身边,
“好妹妹,你陪哥哥喝一杯吧?”
她吓得失了神,放下碗筷便匆匆离去,我瞧着便想揍王大力一顿,他难道不知道她是谁吗!她是罗老汉家的女儿罗美玲,是我心里的梦,她是山间最清澈的溪水,是最纯洁的白莲,是我眼里最干净的女子,我见着她,便觉得心里舒畅,恨不得马上去到她的跟前。可我的父母不会同意,她是个哑巴,她的父亲罗老汉精神上有问题。
我的内心疼痛难止。
02
平日里不似今日这般聒噪,来往的人赶路的声音在晒干的泥路上嘎嘎作响,肩上的扁担吊物的绳索左右摇晃,临近的犬吠声在炙热的天气里有气无力。
“杨老汉,去哪儿呀?”
“去找三娘给我儿子杨刚说亲。”
“哟,这倒是件喜事,看上哪家姑娘了?”
“高冲村王家女儿。”
“那得赶明儿喝你家喜酒哟!”
杨老汉继续赶路,与他对话的人正是我的祖父,年过七旬,身子骨还算硬朗。
祖父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的,婚前与祖母并未见过几面,祖父年轻时看上的女人不是祖母,那时候祖父年轻有力,隔三差五去帮那女人家做工,有点儿值钱东西就往那女人家送,可那女人家的父亲希望给女儿找个殷实的人家,看不上我的祖父,那女人命不好年纪轻轻守了寡,而这时我已经成婚许久的祖父居然嚷嚷着要和我祖母离婚与那女人在一起,祖母家的娘家人一气之下砸了我祖父的锅碗瓢盆,还打断了我祖父的一条腿,这才作罢。
那女人后来不曾改嫁,一个人带着两个儿子住在老家,祖母因为肺结核去世得早,祖父也不曾再娶,很多个黄昏,当夕阳落山的时候,我的祖父提着一点米酒,或是山上打的野味,或是几个糍粑,又或是抽着草烟空手而去,那女人家总是能亮起灯火,灯火之中,祖父和那女人像是在殷切私欲。
每一次从那女人家回来,祖父总是面露喜色,高兴时抽着草烟哼着小曲儿。
女人与祖父的事情在岩湾村传开了,我的父亲觉得脸上无光,总是明里暗里阻拦我的祖父,祖父视而不见,隔三差五又去看那女人,那女人去世后,我的祖父再也没有抽着草烟哼过小曲儿,发黄的眼睛毫无生气,坐在门槛前一坐便是一日,我知道,他是在思念那个女人。
唢呐在染红的天空下一声长一声短,吹的是《百鸟朝凤》,鞭炮噼里啪啦,孩童挽手向前,喜娘背着新娘已从翘脚楼前进屋,老先生一本正经的念道“今日佳偶天成”,席上摆满了菜肴,米酒的香味四处飘散。我的祖父红光满面,掀开红盖头,那女人年轻精致的脸显在人前,十里红妆只为倾,执子之手度此生。
“礼成!”
母亲唤祖父吃饭的声音愈加的清晰,那黄昏来临的时刻,映出祖父佝着背走过的身影。
03
杨刚通知我说村里让我去给新开的学堂写写标语,学堂缺个教书的先生,我上过学,认得字,便让我去试试。
学堂名叫“忠正学堂”,收的都是农家子弟,我负责教简单的识字与写字。学堂开在村中心,经常有休憩的人来这里观望自己的子女,偶尔嘱咐两声便又去忙农活。村中心还开着村里最大的商铺,是整个村最繁华的地方。
课时之间,我看见了美玲,她用手比划两下店主便知道她需要去痛药,我的美玲依然纯洁得像朵白莲,看见我便朝我点点头,又匆忙的回家去了。
中午时分,杨刚急匆匆来找我,说罗老汉要拿刀砍死美玲,村里的人在那里帮忙,我慌张的随杨刚来到美玲家。
美玲被罗老汉绑了起来,一把菜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她的身边倒着一堆凌乱的木柴,罗老汉咆哮着说要砍死美玲这个扫把星,然后一把火烧死自己,他说美玲是贱人生的种,不该留。村里的人都说美玲的母亲生下孩子没满月夜里就偷偷跟别的男人跑了,回来看过美玲两次,被罗老汉给赶跑了,之后再也没回来,说是在山西那边又嫁了人。
罗老汉嘴里的贱人大概说的就是美玲的母亲。
我让杨刚在前门看着,我偷偷跑去后门,那个地方背对着罗老汉,我能清楚看见美玲流泪的脸,我纯洁的白莲此刻一动不动,我能感受到她的害怕和无助。我给杨刚使了个眼色,便顺势从罗老汉的背面一把抱住罗老汉夺过了菜刀,几个有劲儿的村民赶忙一齐按住罗老汉,用绳子将他绑住。
我用刀砍断了绑着美玲的绳子,询问她是否有事,她摇摇头,眼睛里充满着对我的谢意,罗老汉安静了下来,她又去伺候他,我知道,罗老汉是美玲唯一的亲人。
我让杨刚去打听县里面的精神病院,看是否能将罗老汉送去治疗,县里唯一的精神病院是整个县合资办的,村里贫苦的农民不收费用,我和几个村民合力将罗老汉送到医院,在这里罗老汉能接受一些治疗,我的美玲也不用遭罪。
隔些天,我在下课的路上看见了美玲,她走过来用手比划着感谢我,我将做先生的一点钱拿出来放在她的手上,
“这里没有多少,以后我会多给你,美玲。”
美玲睁大着眼睛拼命的摇头,要退还给我,我拉着她走到无人的树下,那树宽大得需要四个人才能抱住,
“美玲,你听我说,我应该给你,你需要钱。”
美玲依然摇着头不肯接受。
“美玲,我是喜欢你,我想娶你,娶你做媳妇儿。”
美玲不可思议的失了神,那睁大的眼珠闪出一丝光亮。我抱着她,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我抱着她,抱着我日思夜想的白莲,抱着这世间最美好的女子。
“我马上回去告诉我的父亲,我要娶你。美玲,你不要怕,以后我会保护你,我会照顾你。”
我送美玲回了家,她在门口看我的时候,我便知道,她已经是我的美玲,她的心属于我。
04
我买了一袋好草烟送给了我的父亲,他的脸上是被农活操起的皱纹,一条一条特别显眼,手上常年劳作长满了老茧。
“爹,我跟你商量个事。”
“啥事儿啊?”
“我看上罗老汉家的美玲了,您看能不能找个红娘?”
父亲丢掉了草烟,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看着我,头也没回就走进里屋。
这夜过分难熬,我想知道父亲是否能够松口,里屋的灯一直亮着,祖父和父亲在交谈些什么我无从得知。我偷偷溜去美玲家,瞧见美玲家泛着微弱的光,她坐在门前若有所思,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前方,瞧见我来,便喜笑颜开,从屋里拿出一把凳子。
“美玲,你家缺什么你就告诉我,我给你送过来。”
“明天我又要去学堂上课了。”
“你家里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会替你解决好。”
“今天太晚了,我回家了。”
“明天中午时分我又在那棵大树下等你,你要来呀。”
父亲半旬没有理我,每日夜里只和祖父交谈,草烟抽了一卷又一卷。
这日,父亲找到了村里的红娘,要给我说媒,女方正是美玲,父亲同我说的时候很平静,他说祖父说服了他。我恨不得马上将这个消息告诉美玲,我发誓我不会再让她受苦。
我约了美玲第二天来那棵树下等我,上午的课一结束我便匆匆而至,我等了很久,美玲没有来。我以为是她正有事在忙,便决定晚上去找她。下午的课上得我失神,恨不得早点结束,杨刚又匆匆忙忙跑来找我,这小子每次都这么火急火燎,他的气儿没顺,便大叫着,
“美玲疯了!你快去看看!”
“你说什么!”
我安顿好了学生便朝着美玲家跑去,屋内美玲披头散发,衣服也破了很多口子,那干涩的眼早已经流不出眼泪,她说不出话,睁大着眼睛疯狂的窜来窜去,我还没有拉住她,她就冲出屋外,我和杨刚撕了一些布将她捆了起来,她用力的挣扎着,眼睛盯着我一动不动。
村民说罗老汉的疯病肯定是遗传给了美玲,也要将她送去精神病院。
我还不曾告诉她我要娶她的消息,还不曾光明正大的让她做我的白莲,什么疯病,我不信,我慌了神,杨刚和我一同把美玲送到医院,她不再挣扎,只是看我的时候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光泽,那是无尽的空洞,空洞里的美玲我救不出,她也逃不脱。
几个月后,医院说美玲怀孕了。
不知道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我仿佛掉进了万丈悬崖,悬崖下一片黑暗,我的身体在下坠,我听见了鞭炮齐鸣的声音,我看见了美玲穿着一身红衣站在堂屋,笑着召唤我去拜堂,我朝她跑去,却怎么也触摸不到她。
我又看见了村里的酒鬼走进了美玲的家,他把美玲按在地上,我的美玲说不出话,她说不出话。锣鼓奏响,老先生撕扯着喉咙喊到“礼成!”,这世上最美好的女子,便只为我一人展现她的美丽了。
05
身边的声音令我睁开眼睛。
“他已经半年没发病了,您可以考虑接他回去修养,别刺激他。”
我换了衣服,随着父亲离开了精神病院。
我问父亲:“美玲怎么没来?”
“美玲?她已经去世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