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汽车进站的时候,我远远就看见陈师洋站在门口,落寞的样子让人心疼。
车停稳,我拎起行李奔下去,紧紧抱住陈师洋,泪如雨下。
那一刻,我想起他曾朗诵给我的那首帕斯捷尔纳克的诗。
在许多严冬季节里
我记得冬至那几天。
每个日子纵然不会重复,
却又数不胜数地再现。
那几个日子渐渐地
连结为整体一片——
那是所剩的唯一的日子啊,
我们觉得时间已停止向前。
我无一例外地记住它们:
严冬快要过掉一半,
湿漉漉的道路、滴水的屋顶,
太阳在冰上愈晒愈暖。
情人们仿佛在梦中,
彼此急切地吸引,
在高高的树梢上
椋鸟晒得汗涔涔。
睡眼惺忪的时针
懒得在表盘上旋动,
一日长于百年,
拥抱无止无终。
是啊,一日长于百年,拥抱无知无终。
我想,如果能一直这么抱着,那该有多好。
陈师洋一言不发地拿过我的行李,闷头往前走,过了大概两个路口,又到了一个更破的汽车站,开往一个叫南乐的县城,票价5元。
我紧跟着陈师洋,上车坐在他身边,想说点儿什么,但他一直转头看着窗外,我想了想,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接着睡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师洋摇醒我,依旧一言不发地走在我前面。
我们搭了一辆三轮车,摇摇晃晃地开了半个多小时,到了一个叫古念村小学的学校门口。门口两边的红砖墙上,用很大的白色石灰写着:百年大计,教育为本。我数了数,正好六个窗户,加上中间的这个圆拱门,正好把这行字有序地分开来。
陈师洋付完钱,看了我一眼,调头就往大门里面走。我跟着他,穿过校园并不宽广的一条路,走到拐角处的一间房子前。
陈师洋打开门,最里面放着一张垫着转头的破木床,床头靠着右边的墙,床上铺就着单薄而泛白的旧被褥。挨着床头,是一张红漆长方形凳子,上面倒放着一把手电筒,两本书,和一个大口径的搪瓷缸子。凳子角儿上还有一只烧过大半拉的白蜡烛。靠着凳子的右边,是一个简单的长案台,左半边堆着一沓卷了角的作业本和一些教材,右半边放着一个切了半拉子的白菜和两个硬瘪的干馒头,以及乱七八糟的锅碗瓢盆和一只脏兮兮的暖瓶。最靠着进门的这堵墙,是一个已经熄了火的煤炉子,燃过的煤球东倒西歪地堆在窗户下面。
陈师洋把我的行李放在床尾的地上,转身去拿暖水瓶倒水。但是他拿着暖瓶摇了几下,失望地出去了。
我就坐在床上等他回来,等了天色擦黑,我肚子饿得咕咕叫,依然不见陈师洋回来。我走到门后,拉了一下才发现,门从外面锁住了。
我有点儿紧张地趴在煤炉子上方的窗户那儿,撩开贴在外面的一层塑料薄膜,扯着嗓子喊:陈师洋——
但是一点儿用也没有,校园里安静得像个荒芜之地。等天色彻底黑下来,局促潮湿的房间里更加阴冷不堪。
我双手抓着窗户上锈迹斑斑的钢筋,看着漆黑的校园,有点儿不知所措,还有点儿害怕地大哭起来。
5
司机摇了摇我说,姑娘,到站了到站了到站了啊。
我一个骨碌清醒过来,看着车窗外尘土飞扬,才恍然从梦境里走出来。
我朝司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慌慌张张地拎着包下了车。
我走出车站大门,回头看了一眼:华龙汽车站。
我赶忙拿出电话,给那个陌生号码打电话。
但是听了半天的的老鼠爱大米,也没人接。
我有点儿失望地坐在汽车站门口的花池边,后悔自己没有提前告知说今天来。
然后我赶紧给那个陌生号码发了个短信:已到华龙汽车站门口。
大概半个小时,近中午时分的时候,电话打来,一个陌生的男声问:顾小美吗?
我说啊是,陈师洋呢?
对方说,陈师洋在村里上课。我现在去接你。
我说你是哪位?
对方说,见了面再说吧。
6
陌生男子很快就找到我,简单寒暄两句,就带我到了一个叫做白罡羊肉的馆子。
我们边吃边聊,一直吃到下午三点钟。
男子叫赵文阅,在天涯上与陈师洋熟络已久。正是他引荐陈师洋去当了老师。
我说,陈师洋手机怎么会在你这儿?
赵文阅笑着说,你误会了,这是我的电话。因为工作的原因,陈师洋经常过来找我,教材啊文具啊什么的。他那边没有信号,有电话也没用。
我说啊?那他在哪儿?
赵文阅笑了笑说,这个我不能说。反正他不让我说。
我着急了,站起来说,他说了要和我一起回老家的啊。
赵文阅伸手示意我坐下,说,我知道,那是我回的。
我说那之前让我搬家的也是你?
赵文阅摇摇头说,那是陈师洋发的。他临走的时候,跟我说过,如果这个叫顾小美的联系你,你就以我的口吻回她即可。
我说那你也敢说陪我回老家。
赵文阅说,我哪有那个胆儿啊。陈师洋为此事专门交代过我好几次,说如果你提出回老家的话,就让我陪你去。他说他不放心。
我瞪大眼睛,使劲儿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以确认这不是做梦。
然后赵文阅笑了笑说,好了,我知道你不信。但是你的一切我都知道。陈师洋在天涯上连载的《毕业生》里,那个叫王佩的女主角就是你吧?他跟我讲过你的故事,哦,包括你们的故事。
我沮丧极了,张口骂道,陈师洋这个王八蛋。
赵文阅说,你别着急,即便我带你去找陈师洋,他也不会跟你回去。我们是多年的网友。这几个月我们聊得特别多,所以简而言之吧,他不想再与你们有任何瓜葛,但是他……应该挺放不下你的吧,就让我出面帮你。
我沉默了半天没说话,最后问,你是干什么的?
赵文阅说,哦,我也是老师,只不过在濮阳职业技术学院,我是师范部的,负责一些学校老师的培育什么的。
我看着起了腻子的羊油,有点儿失落地说,那好吧。你去忙你的吧。我要回去了。
赵文阅说,那不行,你要回老家,我肯定得陪你去。上午不好意思,我正好出去拿份教材,所以没来及接你电话。
我气不打一处来地说,你谁啊,莫名其妙就跟我回家?
赵文阅顿了一下说,你们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所以你家里的事情,我也很清楚。我陪你一起回去,如果那档子事儿已经画上句号,你可以选择留在家里或者继续回郑州,如果你父母仍然在欺骗你,我不是可以帮上忙了么?
我说,这也是陈师洋告诉你的?
赵文阅点点头,点了一根烟,却一直没抽。
我们对着干坐了一会儿,不再说话。
我越想越生气,自言自语地说,妈的,都是奇葩。
赵文阅悻悻地说,我知道你一准儿很诧异。但是,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说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啊。莫名其妙。
赵文阅说,对不起,我确实没有资格这么说,但是我得遵照陈师洋的安排去做。要不然,我也不会知道这么详细。
我仔细想了想,觉得陈师洋绝对可以干出这样不靠谱的事儿。
我干脆就势说,我相信你,但是你能带我去见陈师洋一面吗?
赵文阅说,说实话,真的特别麻烦,我们即便现在出发,也不见得有车。即便有车,我们也很难过河,即便过了河,我们也很难搭上便车。那个地方特别偏,如若不是如此,他也不可能说去就去了。
我说什么意思?
赵文阅说,那个学校只有十几个学生,之前有个民办教师一直在那儿教书,但是去年那个教师去世了,派去了好几个老师,都待了不到两个月就走了。总之,去一趟不容易。那个小学是我们对口援助的对象,但是我也一共只去过两次而已。陈师洋每次来,都是自己骑自行车,大概需要大半天。
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到这里,无法自控地哭了起来。
赵文阅说,何况,陈师洋一再警告我说,不许带任何人去那儿。
我抹了一下眼泪,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赵文阅说,那咱是下午出发还是明天出发?反正这里离你们那儿也不远,过了黄河就到了。
我说我知道。你不用陪我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了。谢谢你。
赵文阅说,那不行,我答应了师洋,我就必须做到。
我看着赵文阅那股子执拗的劲儿,有点儿想笑。
后来拗不过,我只好默许他陪我回了菏泽老家。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