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夏天,邻居搬走了,留下大量没被及时处理掉的玩具,有掉了脑袋的棕色玩具熊、有吹起来只能膨胀三十秒的大红气球、有不能充电的微型坦克车等等,这是一个巨大的宝藏,我荣登宝座,守着这个秘密和巨大的欢喜,如同身居暗色宫殿的秦始皇。有一次我盯着一堆玩具看,终于清楚的意识到他们其实是被遗弃的破烂,并不好玩和值得向小朋友炫耀,于是我就想了个招。我模仿电视节目弄了个抽奖活动,两毛一次,奖品就是这些玩具,事先我已经无数次吹嘘它们有多么好,它们来自很多国家、货币的衡量是美元,而我们又是如此亲密的伙伴,这是一点心意。结果是我吃了一个多月的巧克力奶油冰棍,几乎每天,彼时一根冰棍三毛,是小朋友中权贵阶层的特供品,能吃的不是特别能打架就是家里有钱。我算个异类,我靠的是脑子。这是我最富商业头脑的时期,此后每日都是是下坡路,我再也想不出那么好的点子,零成本高回报的点子。
我含着正在猛烈阳光下快速消融的冰棍,它散发的寒气让我的牙齿发颤而内心舒坦,几个小伙伴攥着钱呼喊着我来我来,手上冰棍的汁液在我卡其色七分裤上留下更深的卡其色,我不耐烦地说“排好队,急什么,”而心里感叹有破烂卖就是好啊。一阵大风吹来,眼前林场的翠绿群树倒向白色的大巴扎,腾空出上半部的视野,白蓝色的雪顶浮现,连绵成一个坚实的而长宽的脊背。从此我落下一个毛病,一旦谁翻来覆去和我讲一个东西多么好,我就会十分警惕,一旦依靠自己的智识找出破绽就会对应地十分厌恶。因此我很少受骗,受骗都是受熟人的骗,他们把自己作为抵押,一次性耗光所用信用和交情,我无话可说,我认。
这种毛病更多的表现在个人趣味的选择上,但症状更轻,比如中国四大名著,无数人说它的好,它的技法它的结构它的情节设定等等,但我一本也没有看过。它们伟不伟大?如果我要去做评价,我必然要先仔细阅读过它们,再和参照系比较,进而通过自己的思考得出结论。不人云亦云不是单纯的闭口不言,是要下功夫凝聚出自己的观点。它们可能是成见,我认为成见是一个中性词,它是你观察世界的站位,如果你没有成见,那么你对周遭就感知迟钝毫无见解。我当然可以借助一些名家的研究成果装作自己很懂,去和一些人高谈阔论四大名著的伟大,他们脑子里也储满了这样的定论,于是这就不再是一次思想与思想的交汇,而是在集市做贩卖他人的观点。我这样做过,隐藏的不安一日日蛰伏,就如同那个吹起来只能膨胀三十秒的气球,当时我会去找一个能继续膨胀三十秒的气球,我不敢停止。现在如果我向朋友推荐书或者电影,我一定能非常笃定的讲出它们为什么好。求一个心安。矫情地讲,见识过好的东西以后就感觉有一种使命加身——去让更多的人知道它。好东西的产生已经颇为不易,折损在传播的路上是非常大的憾事,所以要尽绵薄之力。
如你所见,“读书”越来越成为当下被过分鼓励的一件事,以至于这场“阅读革命”的大火烧到了很少阅读甚至从不阅读的人群,其中的一些人见势头不对,赶紧网购了一堆书,《百年孤独》是首选、《追风筝的人》感人至深、《白夜行》虐心刺激等等。凑够两百减一百,完美。关于“读书”,大家说的太多了,例如怎么读书和读书的好处,搁着谁谁都能扯一段。甚至有热心人切分读书的步骤,恨不得精分到秒,还不忘给你列出“人一生必看的100本书”,可谓业界良心,居然还有人信了。我不说对不对,反正我不喜欢。我就爱看自己喜欢看的书,比如路内的“追随三部曲。
反复的表达本身是一种损耗,无论是对于说的人还是听的人。
无意冒犯,身处这样的阅读风潮,我感觉自己居住舒适而少有人知的庭院有人群闯进来,他们写下到此一游和狂发朋友圈。我很难受,难受在于他们如笼中困兽,好不容易冲出了笼子却陷入了更大的局限,如一颗被劫持殆尽的麦粒,而大风起于身后。
如果你喜欢,就要有喜欢的理由。如果你讨厌,就要有讨厌的理由。如果你保持中立,就要有中立的理由。这种理由不一定要诉诸于表达,重要的是它们百分百的来自你的身心,是独立思考的产物。而至于这喜好是不是高雅流行就去他妈的吧。人类那古老的三个W开头的问题其一是:我从哪里来,求的就正是存在性的理由。
我不热情好客,此小小庭院只欢迎真正的爱好者游玩,来了即是朋友,会有上好的可乐供应。我当然希望阅读不是小范围人群自娱自乐式的活动,而更多的人能参与进来,享受阅读的美好和智识的提升。但若有假模假样的人混进来,你明明只是随大众读个马尔克斯,再道听途说一些作品多么伟大的缘由昭示自己爱阅读,我就要大声喝止。
请留一块精神自留地安放我们吧,做事留一线,日后也不必相见。
我刚开始正儿八经看书的时候是在初中,那个时候看书还没这么热,比很多人都要晚。那时每读一本书,都觉得自己是在奋力摘取人类智识的明珠,看完以后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然后再来个才情卓然,长相清丽的闺秀跟我探讨书中细节就更是完美。现实是没一个人鸟我,我沉醉于这份狂妄无知,那零碎的感想也没被重视,“嗖”的一声就不见了。我那个时候并没有看多少书,因为不谦逊低调的人总是能把事情搞砸,回想起来不禁唏嘘,多好的一个积累时期啊。我不敢断言这是每一个“读书人”的必经阶段,但我却受害颇深。
从自家制造的云端到天然坚实的土地,我险些摔死。书还没看多少,智力上的优越感倒蹭蹭往上爬。道理我都懂,浮世在我面前没有秘密可言,瞧瞧你们这帮愚民,真的是举世皆醉我独醒。我就那么在天上飘着,轻薄的像个垃圾袋。这并没有让我太和周围格格不入,我善于隐藏,且隐约嗅到此类张扬的危险气味,同时我也获得了一种更大的快感。我在暗处,你在明处。但它还是会偶尔跳出来作乱,企图重申我的与众不同。不要笑我,我那个时候就这欠抽样。同时,我也稍稍窥得“思考的奥义”,一点点建造更加敏锐细腻的思维,能看到更多的东西,比如说生而为人的沉重、人与人关系的微妙、意义价值的消解与重构等等,过早的知道它们有时让我非常痛苦。这大概是我后来被人评价“老成”的一个重要原因,我做到了表里如一。
独立的“我”开始生长,虽沾染了一点习气,但也获得了很多宝贵的心灵体验。相信这一点你我感通。每一本你认真阅读的书,都是一颗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成长为一个问题,那些始终要回答的刻在骨头上的问题。
随着阅读量和经历的增加,我一点点沉回地面,没有对“云端”的任何留恋和对“土地”的任何抗斥,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怎么说呢?穗粒结的越来越多,麦穗低头弯腰是自然规律,它随风舞动,簌簌作响,分明在笑,笑的含蓄谦卑,带着歉意——对智识的歉意。我曾让它蒙羞。“优越感”更多内化成了自信,我再未以读书多少为标准来测量一个人的水位,粗暴的评断一个人。了解世界和自我的途径有很多,不是只有读书这一条。但我要说,读书这条路较为平荡快意,成本也较低,不妨一试。哪怕摘抄几页美言佳句,写封情书也是好的。
”尽信书不如无书“是老生常谈,既然是”常谈“ 就有超乎寻常复杂的症结和谈的必要。很多人其实难以做到。伟大的思想都是有毒的,谁能剥离这种毒性越多,谁就越能获益良多。保持谦卑并不是言听计从。生而为人当思想自由,哪怕很多不自由越来越成为残酷的事实。
我不教你读书,一来没必要二来我也不会教。我只推荐那些我认为好的书给亲近的朋友。每读一本,只意味着更有义务传递经验。每读一本,我便多了一些"已知的未知”,将精神世界的边际向前推进一寸,未知世界的规模便扩大一尺。这是折磨,也是最令人着迷的地方。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我也懒得解释。读书更加暴露的,是一个人的无知。
读书其实是一件是和吃喝拉撒一样的日常小事,但长远来看,是关乎生命质地的大事,所以我很不理解埋头苦读这个词。我有一个好朋友读书很多,文笔也很好,有次他跟我说现在几乎不看书,我大概知道原因却不谈及,他向来觉得我俗不可耐。等他再度捧起书,我就去嬉笑他。
记得看《第七天》时,我感觉有上帝从我头顶经过,听着的是一首不知道的日本纯音乐,用一个红色的MP3,现在那个MP3早就不见了。我忽然感觉到一种奇妙的牵连开始丝丝产生,我为这种同呼吸共命运潸然泪下。
我看书有一个私心,就是日后碰着有趣博知的人,和他们能有话说,不必一直慌乱的跺脚或张望。
我在网上看到”今年你打算读几百本书“的问题,我几乎忍不住要破口大骂。在读书这件事上,数量与质量的决斗,数量永远不占优势。你草草看十本,不如沉静下来看一本。我倒更希望多结一粒麦穗,头更低上一分。
“多识一生平未见之人,不如多读一生平未见之书”是郑逸梅老先生曾说过的一句话,我觉得这句话见解不高,人与书的高低怎能高下立判,一概而论?而且人本身就是一本会走的“书”,书页间藏着秘密和被理解的渴望。人比书要有趣得多。不必把书摆到一个太高的位置上,整日祭拜失了章法。
读书这件小事很耗费时间,而且做起来没个尽头,谁都能做,但正如做很多其它的事情一样,人数是一个逐渐递减的过程。因而在那转逝的交汇间我伏在永恒的脚下,一路奔袭不会再显得徒劳可笑。我们有缘下个路口见。
后面年月对很多东西的喜欢,我都坚持一个原则,就是不要如童年般兜售破烂。
希望你是真正的喜欢,也是真正的欢喜。 祝阅读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