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万象更新,万物复苏。
春暖花开的时候,熬过了严冬的所有生物,包括蛰伏在人们体内的病菌,也都重新活跃起来。春天通常也是疫病比较猖獗的季节。
在一个春风拂面,鲜花盛开,鸟语花香的清晨,李家的大门再次被猛烈地敲响 —
王家派人来通知说,王桂平忽然大量吐血,大夫也束手无策,说是药石无效了。言下之意就是,人已经没救了,赶紧去见最后一面吧。
李鸣岐安排李瑞晗照常去照像馆,自己和已经哭得稀里哗啦的王桂枝一起,带着长子李瑞昀直接赶往K市西南角的王家。
马车停在王家小院子简陋的大门外,李鸣岐和李瑞昀同时跳下马车。李鸣岐转身扶着颤颤巍巍的王桂枝下了马车,和等在一旁的李瑞昀一起,快步走进了王家。
王家东屋里,王家全体成员都聚集在炕前。
王桂平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奄奄一息地躺在炕上。如果不是盖在身上的被子,随着他的呼吸轻微起伏,几乎让人感觉不到他的身上还有多少生命力。
头发花白的张颖儿神情严肃,双唇紧抿,腰板挺直地坐在儿子身边,失去了光彩的双眼紧紧盯着儿子毫无活力的脸。她仿佛入定了一样,对身边的人和事完全没有了感应。
王大妞抱着年幼无知的弟弟,两眼红肿,神情呆滞地坐在父亲身边,不言不语。
二、三、四妞挤在一起,缩成一团,躲在炕梢,稚嫩的脸上满是惶惑不安。
刘柳香满脸憔悴,双眼通红,趴在炕沿上,一声声哀叫着:“大妞她爹,你醒醒,你快醒醒啊!”
王桂枝甩开丈夫扶着自己的手,脚步踉跄地扑到炕前,顾不得和母亲打招呼,直接对着毫无声息的人喊着:“桂平,弟弟,姐姐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睛,看看姐姐吧!”
李鸣岐上前扶着妻子的肩膀,同时和点头和张颖儿打招呼,轻声说:“岳母,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张颖儿毫无反应。
王桂枝觉得丈夫扶着自己肩膀的手突然一紧,她茫然地抬起头,顺着丈夫的视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母亲的状况似乎不对劲。
她猛然惊醒,转身扑向母亲,双手紧紧抓住母亲的胳膊,一边摇晃着,一边撕心裂肺地喊着:“娘,娘,你怎么了?你说话呀!你可别吓我呀!”一边喊,一边止不住的泪雨滂沱。
王桂枝不管不顾地摇晃和叫喊,唤回了张颖儿的神智。她眼珠略微转动,视线从儿子脸上转到了女儿的脸上。
“娘没事儿,你哭啥呢?”张颖儿声音喑哑,无力地低声说了一句。说完之后,抬头看看李鸣岐,神情疲惫地说:“姑爷来了,坐吧。”
张颖儿回过神来,神情不悦地对刘柳香低声训斥道:“在这儿干嚎啥呢?还不去给姑爷泡杯茶来?”
李鸣岐正想表示不需要,却看到了岳母一个明显的眼神示意,立即默不作声了。
刘柳香擦了擦脸上并不存在的泪水,心怀不满地暗自瞪了一眼婆婆,悻悻地走出去烧水、泡茶了。
张颖儿随即又吩咐王大妞带着弟弟妹妹们去西屋,不要挤在这里吵着她们的父亲。王大妞唯唯诺诺地带着几个孩子走了。
这下子连王桂枝都看出来,母亲有话要说。她擦干了眼泪,疼惜地给昏迷不醒的弟弟掖了一下被子,静静地坐下来,看着母亲。
张颖儿毫不拖延,直接对李鸣岐说:“姑爷,这回桂平看来是在劫难逃了。”
看到李鸣岐要插话,她抬起手,阻止了他,继续说:“我年纪大了,又多年不曾出门。桂平媳妇是个靠不住的。王家的孩子们还小,到时候恐怕要麻烦姑爷帮忙给他们找个活路。”
李鸣岐还没来得及开口,王桂枝已经哭到不行,抽泣着说:“娘,弟弟他—”
“尽人事听天命吧。”张颖儿看着悲戚的女儿,语气沧桑地感叹了一句,又转脸对李鸣岐说:“老身在此拜托姑爷,替孩子们先谢谢她们姨父了!”说着,竟然弯下腰,冲着李鸣岐行了一个礼。
李鸣岐急忙扶住丈母娘,嘴里连连说着:“岳母大人,使不得,使不得。您说的事情,鸣岐一定全力以赴做好。”
见李鸣岐答应了自己的要求,张颖儿仿佛卸下了一个重负,人松弛下来,也显得非常萎靡不振。她轻轻地说:“老王家会记得你的大恩大德的。”
李鸣岐赶紧说:“岳母言重了!这是鸣岐应该做的。”
张颖儿无力地摆摆手,轻声说:“你们忙去吧,我想静静地陪陪桂平。”然后转脸盯着儿子没有任何活力、苍白的脸,不再言语。
整个过程中,李瑞昀都像一个人型布景板,站在一旁,完全透明,彻底被无视。
他的心里却是波涛汹涌,深刻体会到了,作为一个家庭顶梁柱不可或缺的无比重要。从此,不论遇到什么样的艰难困苦,他都咬紧牙关坚持下去,因为他不能让整个家庭失去依托。
李鸣岐拉着一步三回头的妻子,走出了王家的小院子,李瑞昀默默地跟在父母亲身后。他们三人心里都沉甸甸地压着一块巨石,因为明眼人都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王桂平真的时日不多了。
李家的人一走出去,以刘柳香为首的王家母女们又都围在王桂平的炕前,悲悲戚戚的哭泣不止。
张颖儿木无表情地端坐在炕头,双眼紧紧盯着儿子始终没有睁开眼睛的面容,仿佛再次进入了入定的状态。
李鸣岐放下手中的其它事情,每天四处奔波,到处为王桂平寻医问药,试图尽可能挽回小舅子越来越虚弱的生命。他同时也悄悄地各方打听,为王家的几个孩子筹谋未来。
槐树花开,满园飘香,满地落英。
王桂平到底没有熬过这个夏天,几乎是在一直昏迷的状态中,抛下了母亲、妻子儿女,彻底撒手人寰。
王家小院子里搭起了白色的灵棚,刘柳香领着孩子们披麻戴孝,跪在简陋的灵堂前悲悲切切地哭泣不止。
张颖儿一身黑衣,头上簪着一朵小小的白花,腰板挺直地站在灵堂前,无论人们怎么劝说,都不肯回屋里坐下。
她倔强地抿着嘴,两眼定定地盯着儿子棺木,不言不语,不吃不喝,魂不守舍。每天晚上,吊唁的人们散去之后,张颖儿回到屋里,也是整夜整夜坐着,根本不合眼睡觉。
李鸣岐把照像馆的事务全部交给李瑞晗,自己带着李瑞昀每天一大早就赶到王家,里里外外地忙碌着,帮忙处理几乎所有外部的事情。
王桂枝不顾家人的劝阻,每天都和李鸣岐父子俩一起赶到王家。
她仿佛已经哭干了眼泪,已经不再痛不欲生地整天痛哭,反而帮着王家处理一家人的吃喝、接待前来吊唁的远亲近邻,沉着稳重、极有分寸地处理着家里的事情。
因为天气慢慢热起来,而且王桂平又是因病逝世,王家只是停灵三天,就出殡下葬了。
一声凄凉悲怆的唢呐响起,一声低沉喑哑的吆喝中,四个汉子抬起了装载着王桂平遗体的棺木,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走出了王家的大门。
一阵阵哀恸的哭声在耳边回荡,一把把打着小孔的纸钱在半空飞舞。
张颖儿不顾劝阻,不理风俗习惯,神情肃然地紧跟着儿子的棺木,一双小脚踏着坚实的步伐,要送儿子最后一程。
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有呼天抢地的痛哭,也没有不依不饶的生拉硬拽,甚至没有人看见她流泪。她一直保持着让人们感到害怕的、超乎寻常的冷静。
刘柳香和孩子们一身重孝,互相扶持着,跟在张颖儿身后,一路走,一路拼命哭泣。她们或者是小脚不利于行走,或者是年纪幼小且无名地恐惧,一路跌跌撞撞地甚是辛苦。
人数不多的送葬队伍,缓慢地穿过小巷,走过大街,走出了K市,逶迤曲折地走向郊外的墓地。
王桂枝在大家的劝慰之下,和李鸣岐一起没有跟随送葬的队伍上山,而是留在王家院子里,协助收拾善后事宜。同时,还张罗着为送葬返回的人们准备好解秽酒饭。
王桂平去世后头七那天,李鸣岐和王桂枝再次来到王家。
院子里的灵棚已经拆除,简陋的灵堂也只剩下一张王桂平放大的遗像,几支香,以及一些简单的供品。
刘柳香带着几个孩子去了墓地,给王桂平焚香烧纸,送上头七的供品。虽然有李鸣岐特意安排的马车接送,来回也得大半天。
张颖儿衣着整洁,满头秀发仿佛在霎那间变成如雪一般银白。她头簪小白花,挺直腰板端坐炕头,脸上不悲不喜,目光空洞,无焦距地盯着一点。
看到女儿女婿走进房门,她几乎一动不动地保持原样,如果不是她的眼珠随着女儿女婿的身影转动着,让人都要怀疑她是否还有生命了。
“娘!”王桂枝看到母亲的样子,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害怕。她扑到母亲身上,流着泪,哭喊着:“娘,你怎么了?你说话呀,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