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第二天绯渊就拖着神川出了门。昨天听点灯人讲完灵均王的事后,神川的情绪一直很低落,她又不太会应付这种情况,于是想着赶紧找到姜舜华的女儿,转移一下神川的注意力。

神川昨天向点灯人打听了一下,姜舜华作为小世子的乳母,在王府的仆从中地位颇高,点灯人一听便说有印象,姜舜华的女儿似乎还一直住在他们在缥碧郡的老屋里,年前姜舜华还回来过。

姜舜华照顾神川时,曾生过一场重病,她不愿在王府待着,跑回家里养病,神川记挂她,闹了一天,管家没办法,偷偷摸摸带着他过来探望过一两次。

神川没怎么出过王府,因此每次出门印象都很深刻,去姜舜华家的这条路他仍然记得。

绯渊跟在他后边,没忍住道:“你记性真好。”

神川笑了笑:“一般吧。”

“这位公子谦虚了,”绯渊啧了一声,背着手跨过路上的一个小水洼,“昨晚还真下雨了,你们缥碧郡初春就下这么大的雨吗?”

“缥碧郡全年多雨,昨天的雨算小的,”神川看着她一路跳着,无奈道,“当心摔了。”

绯渊闻言一挑眉,示威似一连跳了好几个小水洼:“你师姐我从学会走路开始就没在路上摔……”雨淋过的路上泥土松动,绯渊落脚的地方有颗小石子,外力一踩就顺着没干透的泥滑走了,绯渊重心不稳,整个人跟着小石子往一边栽去。

神川一惊,连忙伸手去扶,手还没够到她,她便以一个奇异地角度扭了一下身子,另一只脚在地上轻轻一点,往后略退了一步,又站稳了。神川伸出去的手就那么晾在半空中,两人大眼瞪小眼。

绯渊抖完机灵还没得意完,眼下这场景她忽然察觉出一丝丝的尴尬,脸上示威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于是她立刻摸出一支短剑递过去:“这个,这段路是不太好走,要不你拉着剑,我带你走?”

话一说完绯渊立刻想咬舌自尽,不知道自己此时拿把剑出来让人家牵着是什么意思,她甚至生出了把自己举剑那只手剁掉的想法。

神川也是一愣,半晌没动静。

绯渊觉得两人间的空气都快凝固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越的女声:“岚哥哥?”

绯渊刚刚一心想着如何把自己蠢话圆过来,竟丝毫没注意到身后何时出来个人,她眉头一皱,立刻收了剑转身望去。因而她并未看见前一刻神川微微前伸的手。

对面站的是个小姑娘,小脸盘大眼睛,是绯渊喜欢的漂亮姑娘的长相。她身上的紫裙衬得皮肤雪白,此时衣袂随风舒展,手上还握着挂满水珠的白藕,整个人清新脱俗得宛在画中。

那小姑娘忽然往前几步,绯渊立刻从美色中清醒,握着短剑下意识后退,立在神川身前。

“是陆……”小姑娘眉头蹙起,顿了一下后颤着声音道,“是世子殿下吗?”

“姜婉?”神川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绯渊见这两字一出来,那叫姜婉的小姑娘眼里立刻落了大滴大滴的眼泪,绯渊叹为观止的同时不忘侧身退到一边。

她走到神川边上低声道:“这就是姜……你乳母的女儿?”见神川点头,她便放心往外走,“我去外面等你,有事叫我。”

神川转头看她时,她已经头也不回朝巷子口走去了,他眼光落在她手上的短剑上,叹了口气。随即转头,轻声对姜婉道:“我有事要告诉你。”


绯渊在巷子口的大树底下等得磨皮擦痒,等神川终于带着眼睛通红的姜婉走出来时,她已经把树干上一百五十三个疙瘩数了两遍。

姜婉亦步亦趋地跟在神川后面,绯渊这才恍然发现神川身量在这两年长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富人家养出来的孩子都像他这样,身上的肉和骨头一起长的,他几乎就没有许多少年人在这个年纪忽然瘦脱了相的阶段,好像一直就这么平平稳稳地长大了。

跟着神川在绯渊面前站定后,姜婉揉了揉眼睛,从他身后走出来,低声道:“姐姐好,我叫姜婉,”说着,她抬眼看向神川,“是岚哥哥的……”

这是绯渊今天第二次听到她这么叫神川,身上还是不受控制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时候打断人家不太好,但她实在有些禁受不住,于是上前握住了她的双手笑道:“姜婉是吧,我知道,你俩是好朋友。我是神川……陆岚的师姐,我叫绯渊。”

姜婉点点头:“绯渊姐姐您……”

绯渊身上“唰”地又起了层鸡皮疙瘩,她立刻笑道:“你可以叫我绯渊,或者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跟神……陆岚一起叫我师姐的。”

姜婉连忙摆摆手:“不行不行,您是长辈,我不能乱叫的。您贵姓?”

神川刚把姜婉领过来就到不远处的旅店问马车的事了,绯渊只好独自跟这位小姑娘掰扯着称呼的事,心想这姑娘比看上去要活泼不止一点点,不知道小时候怎么能跟神川这种闷葫芦玩到一处的。

她随口道:“姓柳。但是你可以不用非得叫我姐……”

“我跟车夫谈好了,先上车吧,”神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他指了指停在不远处的马车,对姜婉道,“你先上车吧,我们一会就过来。”

姜婉顺从地点点头,临走时冲绯渊一笑,又准备开口说话,绯渊的鸡皮疙瘩没等她说话便已立了起来,好在神川先一步开口道:“我刚刚不是告诉你这是师姐了吗,你只管叫就行了,没必要分那么清。”

姜婉继续点头:“那我先过去了师姐。”

绯渊目送小姑娘上了马车,轻轻地叹了口气,神川在一旁笑道:“你这会儿又姓柳啦?”

“我不姓柳姓什么,难不成还跟你姓陆吗?”绯渊对自己当年一不小心说秃噜嘴的事还耿耿于怀,没好气道,“你教人家叫师姐,自己却绯渊绯渊地叫,良知呢?”

神川低头乐起来:“你如果想跟我姓陆其实也不是没办法。”

“小师弟。”绯渊语重心长道。

“嗯?”

“是不是觉得师姐不会揍你?”绯渊拍着他的肩膀道。

神川不置可否,收了笑容道:“我这么贸然把她带回去,师傅那边会不会……”

绯渊道:“不会的,师傅不是说过他在揽月城没找到姜婉吗?他必然在姜舜华出事后找过姜婉,且有帮她一把的念头,不然怎么又专门让我兄长带话给你?”

神川点点头:“姜姨死得蹊跷,师傅在信里没来得及细说。只说姜婉也许会有危险,我暂时想不到其他办法,又不想让你在这儿久待,所以匆忙决定先带姜婉回蔚城。”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久待?”绯渊有些疑惑。

“姜婉如果有危险,我们在她身边必然也不安全,待久了我怕出事。”神川解释道。

绯渊沉默片刻道:“啧,你果然还是不相信你师姐我其实武艺超群吗?”

神川闻言被她逗笑,但摇摇头认真道:“你又搞错了,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绯渊莫名其妙。

“我相信你,和我担心你是两码事。”

绯渊抬眼一看,正望进神川满眼的笑意里。她忽然觉得手心痒痒的,像被神川头顶的碎发蹭过似的。

她两手在半空拍了拍,想像拍灰一样把手心的痒拍掉:“走了。”

神川跟着她往马车那边走去时,绯渊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他:“你还要再看看吗?”

神川脚步没停,经过她身边时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往前一拖:“不看了,咱们早点回去吧。”

绯渊身体向后倒,不情不愿地被神川往前拖动:“你好容易回来一趟,昨天来今儿就走,太亏了,起码得请我吃顿饭吧?”

“下次回来我请你,把缥碧郡的美食吃个遍,”他脚步一点没停,硬是把绯渊带着走了。

“别拖了,我走了走了,”绯渊觉得没趣,便站直了,拍开他的手道,“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啊,别又等个十年啊。”

“明年春天,你答应的话,我们就一起回来。”神川偏过头认真地看着绯渊。

“好啊。”


绯渊原本觉得多一个人,路上就热闹好玩些,谁知姜婉热闹过了头,一路上都在叽叽喳喳,看见路边野猫拉着神川看问它像不像往昔王府养的,经过一条小溪时要拉着神川回忆往昔,连吃橘子也要剥一个给他顺便回忆往昔……忆得绯渊脑仁疼,她抱着臂在一边闭目养神,听神川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姜婉说话,估计是出了缥碧郡后天气热起来,外边的鸟叫得越发聒噪难听。

她睁眼往窗外望去,看见路边竟是大片大片的白,随风舒展,她伸手拍拍神川:“神川,这是不是你说那个……”

神川反应极快,几乎在她拍过去的同时就出声:“云溪草。”

他答得太快,绯渊愣了一下,转头道:“你没看呢吧,什么就云溪草了,万一我指着堆牛……”她看了一眼往这边窗外瞅的姜婉,很是艰难地把后面的字咽回去,改口道,“万一我看的不是那个呢?”

神川笑了笑:“心有灵犀,我知道你肯定在看这个。”

绯渊没作声,又靠到一边闭目养神去了。

神川一愣,没想到绯渊是这反应。顿时担心她觉得自己跟秦飞光一样满口胡话,于是小声解释道:“我刚刚一直在看这边,马车驶到长云溪草的这段路后你就过来问了,刚好我之前也跟你提过,所以……”

他话还没说完,姜婉开口了:“我记得你以前就拉着我跟我说云溪草这样好那样好,现在一点没变,”她笑了笑,又对绯渊道,“师姐,这云溪草是咱们缥碧郡特有的花,芒种时节开花,一片一片的,跟云似的,是岚哥哥最喜欢的花了。”

这段路没了树木的遮掩,太阳烈得很,晒得绯渊心浮气躁的,她本来就不喜欢夏天,这会更热得难受,瞥了神川一眼,没好气道:“你不说最喜欢芳菲,还每年都嚷嚷着让带你去芳菲湖吗?”

神川点头:“从前在扶风就喜欢云溪草,到沧浪见过芳菲后,才觉得它美艳非常。”

姜婉诧异道:“原来王府不也种了芳菲吗?”

绯渊把帘子往这边拉了一下,挡住了大半阳光。

神川道:“扶风的水土不适宜芳菲生长,王府的芳菲颜色很淡,且只有一种蓝芳菲,我喜欢的是蔚城那边的红芳菲,”芙玉公主喜欢蓝芳菲,所以陆晏只种了一种,想到这里,神川忽然叹了口气,轻声道,“等到了那边,我和绯渊带你去看看吧。”

姜婉又兴奋地拉着神川问了好多蔚城的事,一会问吃的,一会又问山海楼,绯渊伸手抹了把额头——一脑门的汗。

她舔了舔下嘴唇,右脚尖慢慢地在地板上点着,正要闭眼休息的时候,姜婉的声音忽然停了,眼前是一双修长白净的手,递了张帕子到她鼻尖前:“热起来了,”绯渊看也没看就拿过帕子往脸上一盖,往后靠到椅背上,闷闷地“嗯”了一声,神川将她那边拉得严严实实的帘子掀开一条小缝,“这段官路不长,过会到了小路就凉快了,你先睡会。”

绯渊又“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偏过头,嘴唇微动,神川将手放在那张帕子上,轻轻覆住绯渊的眼睛道:“知道,有事我就叫你。你睡觉也能听见。”

绯渊这才消停下来,神川觉得她差不多睡着的时候,倾身将她那边的包袱拿到自己这边来,拿包袱的时候衣料拂到她的手上,她下意识挠了挠,迷迷糊糊道:“我都听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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