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领巾
很小的时候,我就对红领巾这个东西有很深的感受。因为那时,我家有很多红领巾。它们放在了红漆大箱子里,包装好的。父亲总是说,这个箱子不许乱动啊。
但我上学的时候,戴的红领巾却是买来的。
二年级的一天,老师统计,说要带红领巾了,一块钱一条。当时班里统计,有四十多人。我也很自豪地举了手,报名,说,还有我。老师看了我一眼,迟疑了一下,又把我的名字报上去了。
回到家的时候,我就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父亲有点不高兴,说,不用报名,我们家有。
我要学校老师给我发的。
不是一样的吗?学校老师那里的红领巾也是从我这个箱子里拿的。
我非要学校老师的那个。
父亲从里面抽出一条给我说,拿去。到时候,我给你老师说一声就行了。
不要。我扭着头,心想,那多丢人。
红领巾必须要老师发才对。
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那时候,我竟然因为红领巾和父亲执拗。我可是远近闻名的乖孩子啊。
可是没办法,我的裤兜里还是被父亲塞上了一条。
其实父亲说得没错。吃完午饭后,我发现父亲把一叠红领巾带到学校了。我颇为不服气,就偷拿了一块钱到学校。
那天下午,我很紧张,因为,我的兜里有一个红领巾。而我绝不能让别人发现我已经有了红领巾啊。我寻着小路走,有伙伴跟着。但我也保持尽量不和他们说话。因为,等到第二节课老师发了红领巾后,我就是正式的少先队员了。
但每个人只有一条啊。
当老师叫到我的名字时,我偷偷把红领巾从裤兜里塞到书包里,然后怯怯地攥着已经被我捂湿了汗的一块钱硬币走上讲台前。交了钱后,老师亲手递给了我一条鲜艳的红领巾。
我望了老师一眼,心里矛盾极了,因为我并不是一个诚实的孩子,因为我有了红领巾了啊,每个人只能有一条。
我终于有了红领巾了。我在心里又高兴地对自己说。
那天,我突然觉得身份变了。放学后,我戴着红领巾(当时还是一个男生帮我系的)四处奔跑,到大人面前炫耀起来:这可是学校老师发的。看到他们羡慕的眼神,我觉得我已经胜利了。
本来,我想把父亲给我的红领巾给送回父亲的箱子里去,然而,箱子却是锁上了的。
那天晚上,我买了红领巾的事情还是被父亲知道了。不知是我的班主任告诉他的,还是他发现的。
父亲的脸一沉,说,你怎么这么不听话?我撇撇嘴:“就为了省一块钱?”
被父亲扭了胳膊后,我可以理直气壮地拥有两个红领巾了。
系红领巾倒是个麻烦事。第二天,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系成功。还是母亲帮我系的,好紧。不过,我也理直气壮地让哥哥帮我代劳了。
有一回,一个女生的红领巾被一个男生甩上了黑墨水。她哭啊哭啊,哭得梨花带雨的。边哭边说,被老师发现了该怎么办啊。那男生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低着头陪着,眼泪也都要掉下来了。应该是被吓着的吧。
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我捏着兜里的红领巾说,我的红领巾给你一条。
那你怎么办啊?女生立刻不哭了。
我还有一条啊。我从兜里抽出来。
你怎么有两条?
嘘,别说。
我告诉老师去。说你是小偷,偷了别人的红领巾。
我一时慌了起来……
老师过来了,看了我一眼,说道,出来一下。我胆战心惊地跟他出去。当他问我那条红领巾怎么来的时候,我一直哭,一直哭,哭得说不出话来,也有点梨花带雨的。他没辙了,拍拍我的肩膀就让我回来了。
我恨死父亲给我的那条红领巾了。原来,这一块红布亲切中还带着几丝的恐怖。
但有一件事却令我又惊又喜。有一天,我发现二哥的裤子上勒着的是个红领巾。我吓得不敢出声。二哥知道后,说道,别出声,这个是从爸爸的箱子里面偷拿的。要不,你试试。我起初不肯,他说,试试嘛。我把红领巾接下来,系在裤子上,竟然长了好些。没想到系成了死扣,解了半天才接下来。接下来后,我赶紧把它系在脖子上,生怕别人看见。二哥说,好玩吧,其实还有其它的玩法呢。
我说,还有怎么玩。他用红领巾蒙住了脸,当了一回蒙面人。真是像极了。
不过,我也有一回用红领巾当做裤带的经历。
那天也巧,在厕所里的时候,皮裤带断裂了,无奈之下用红领巾顶替了一下,发现还真好使。当我起身的时候,发现一个学长的裤子上也有一片红。那是革命烈士献血一样的红啊。他看到我盯着他的裤腰急忙用上衣掩盖,大步流星地走了。我惊愕良久。
上小学的时候,最渴望做的事情就是能够去做一回升旗手。虽然学习成绩还算是名列中前茅,奈何一直都是个子矮,老师不给机会。那时候,我想,能长高一点,戴着红领巾,到升旗台前风光一下,那该多美好。
渐渐的,我发现了红领巾有很多用途。比如手破了,包扎手,比如系在头上扮成武士,比如当做手绢擦鼻涕,当然还可以用来玩拔河比赛。而男孩子玩的最多的就是用来蒙面了。然后手里拿着自制的手枪,指着你,说,举起手来。那场景帅呆了。
上了初中,“红领巾”变成了团员。我记得是交了三年的团费,一块五。那时候,大家都说,一块钱能买四个包子,一块钱五少吃了三顿饭,我这一天都献给团了。
上了高中,我曾在校团委办公室住过一年。那时候,还有很多同学不是团员,特别是毕业后来办团员证的,有很多。当时的团支部书记嫌麻烦,就让那些有需求的学生直接找我来办。只要交五块钱的手续费就行了。
啊,没想到高中时候也可以办啊。白交了那六个包子的钱了。当我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直呼上当受骗。
有人请我盖了章,然后给钱。我说,就一个章而已,不用钱。他们连呼感激。(当时团员证真的很多,就贴张照片,盖一个章而已。那些团员证浪费了也是浪费,算做我这个团员应该做的好事吧,貌似,我做的又有点违背作为一个团员的事情。)我接着说,告诉我考大学好考吗?给我透露一点就好。他们直笑我有意思。
大一的军训期间,有人在寝室里秘密地说,得赶紧写入党申请书。啊,入党申请书?这是怎么个情况?(入党还要申请?不是可以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吗?)那人随后说了好多个好处,然后还说名额有限啊。
看着大家都在买信纸抄写,我也并不能免俗,抄了一份。可送过去的时候,发现辅导员那里已经有了三十多份了,我竟吓了一跳。辅导员说我的字太难看,而且才一页多的内容,不成。我理解成字不好,内容不够,心不诚。然后,拿着稿子回去就重写了。回去后,我坐在书桌前一笔一划地写起来,写错一个字,或者抹了一个字都新写。结果写了四页半,累得一个晚上手都酸痛。当我送过去的时候,辅导员那里已经有了六十多份了。真是壮观。
当入党积极分子还要公选,公选完了还要综合英语四级成绩和平时的成绩。很荣幸,第一次,我选上了预备党员。终于,这个班级里最矮的我再也不自卑了,因为,我思想先进了。
而那段时间,我去吉他琴行学了吉他。吉他的老板是信耶稣的。星期天的上午,他们那里会举办聚会,我参加过几次。令我惊诧的是,闲聊得知,里面有好几个学长学姐竟然是党员。我最终没有成为耶稣教徒,圣经课也只听了几回就断了。原因并非是为了惦记入党,而是因为那时候,心里还惦记着佛教,真是矛盾极了。
大二的时候,因为英语四级未能过关,我这个入党积极分子没有正式转成预备党员。到了大三,我才转成了预备党员。那天,党组织会上,党员同学在给我们做示范,然后宣誓。宣誓的气氛好神圣,宣誓的词儿好动听。只是我听了那些词儿,有点心虚。抬头看了那老师,他的脸上也写满了党的誓言,庄重得不能乱想生活中的那个他。
一宣完誓言后,那老师就笑了,说,今后,我们就都是同志了。而我怎么都觉得那个“同志”二字有点儿别扭和讽刺。我未必和他们一样有共同的志向啊。而那时候看过《断背山》,知道那词儿还有另外的含义。尽管觉得讽刺,但我还是稀里糊涂地入了党。
我见识到了党组织,最神圣的党组织。原来,他们和我一样,也在同一所学校里拉屎放屁,继续勾心斗角,流言蜚语。我也并不觉得身上得到了闪闪光环,可以解黎民百姓之苦。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不明白什么。
我一直觉得小时候有两个红领巾的事情对我有很深的影响。一种是诚实的,一种是不诚实的。当然,这种影响让我对事物的真实性多一份质疑。至今,我仍质疑着。比如非团员的到了大学直接就变成团员了,而且还可以直接参与入党积极分子的评选,完全没必要多交几个包子的钱。
去年,有一个小男孩,把红领巾丢了,他哭得梨花带雨的,说进不去学校了。我说没事的。最后他说,老师,你借我五角钱吧。我说干嘛?他说,学生用品店里有卖的。五角钱一条。我给了他一块钱,说,买两条吧,下次丢了,就不着急了。
前一段时间,班里的一个女孩子告密,说,老师,你看,他把红领巾系在了头上。 我抬起头来一看,依然是那个男生。哦,他带起来简直像个女版的小红帽。不知为何,我竟然想起了去年他哭得梨花带雨的那个下午,也想起了父亲发现二哥用红领巾当裤带勒时的摇头笑笑。
前天,温州的一个学生和另外一个学生在放学后用红领巾玩起了死亡游戏,结果,一个学生就挂死在了窗台上。听到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崔健的歌:“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你问我看见了什么,我说我看见了幸福。”歇斯底里的嗓音真好听。
透过这一块红布,或许,那个男孩真看见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