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那50平米的小面馆开张了差不多一年时,非凡搬进我所在的旧胡同开始自己创业。他每天足不出户地窝在房间里接活儿,暗无天日地做着设计,饿了就下楼来我面馆吃碗面。如果能抽出时间去半夏住的地方看看,他便会对我加上那句“老板,来碗面,带回家喂老婆”。
在非凡帮我做新店设计的那两个月里,我只见过他老婆一次,还是远远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非凡没有跟我介绍,我也没有细问。总感觉他的这段感情太过压抑,像是被投上一层阴影的画,看起来有一种遥远的美,却也累得慌。
我的新店在非凡精心打造下变得高大上了很多,都是受过苦的人,精明如我能感觉到他在用心为我做事,真的做到了花最少的钱做出最好的效果。正因如此,我打心眼儿里将他当成兄弟,而他对我的称呼也由当初的“老板”换成了“小二”。
新店的那场无心之失的大火带走了我所有的积蓄,唯一庆幸的是没有人员伤亡。而非凡的那场意外到来时,我正在家喝的伶仃大醉。
凌晨一点多钟,醉醺醺的我摇晃着打开房门时,看到了一张几近崩溃的脸。那是我第一次在冷峻稳重的非凡脸上看到那么扭曲的表情——有愤怒,有怨恨,有悲伤,有屈辱,还有挫败……
一开始,非凡只是不吭声,一个人闷头喝着我喝剩下的残酒。直到酒劲上来,他才终于开口,断断续续道出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从他开始创业起,他与半夏的关系便开始出现了裂痕。两人虽然依然相爱,可当初那颗为了见一面宁愿徒步穿越几个区的纯粹之心便悄悄起了变化。
第一次争吵发生在半夏搬家后的某个很平常的黄昏,那天的非凡难得有点空闲,在我面馆里打包一份炸酱面后便去了半夏住的地方。
和往常一样,非凡深情地看着半夏将整碗面吃完,温柔地用纸巾替她擦去嘴角残留的酱汁。这时,半夏突然带着笑意望着非凡轻轻说了句:
“天气暖和了,这周末我们一起去XX市踏青吧。”
甜蜜的氛围、合理的安排,本应成就一次浪漫的出行,可我们都忘了,这个提议出现时非凡只是一个刚创业不久的穷小子,除了拼命干活,他没有心思想别的。他没有时间,没有心情,最重要的是,他没有钱。
可年少逞强的非凡就是不愿意说出自己的苦衷,只是轻轻来了句:
“下次吧。”
然后,两人便开始了沉默。深夜,半夏在自己空间写下这样的心情:
“为你牺牲那么多,体谅那么多,真的值吗?”
失眠的非凡在春寒料峭的午夜看到心爱的姑娘这样不理解自己,心也跟着凉了起来。就这样,明明很在乎彼此的两个人因为爱而倔强地较了真。
冷战一周之后,非凡终于还是妥协了。主动示好之后,两人和好如初。可不久后,相似的情节再次上演:
半夏买好电影票,约好两人一起去看的,到点了却只收到非凡打来的道歉电话和一句空洞的“我爱你”;半夏做好饭菜,约好两人一起吃的,到最后也没能等到去见客户的非凡。
正如那句话说的:“我抱着砖就无法抱你,我放下砖就无法养你!”
为了尽早拿到走进半夏家门的入场券,非凡开始没日没夜地工作,他不再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与半夏花前月下,因为他要的是和半夏站在阳光下被所有人祝福的灿烂未来,而不是站在见不了光的角落里隐忍。逐渐感觉到自己被冷落的半夏,虽然明白非凡的良苦用心,可还是会觉得委屈和难过。女人终究是一种需要陪伴和关怀的动物,不像男人精神那么强大。这样的矛盾是难以调和的,两人渐渐产生了间隙。
就这样磕磕绊绊过了大半年,一门心思为未来奋斗的非凡一直坚信困难和争吵都是暂时的,等他创业成功了,就什么都好了。这样天真的想法一直持续到事发的三天前。
接到半夏电话时,非凡正在为新接的一单生意忙得昏天地暗。好在电话里半夏不仅很理解非凡的忙碌,而且还很乖巧地说这几天正好她也加班,于是两人约好几天之后的周末再联系。
好不容易在周末前将赶急的事情都处理完,得空的非凡迫不及待地给半夏打电话约见面,却没想到始终提示关机。有些担忧的非凡匆忙赶去半夏住的地方,敲了半天门却依然不见有反应。一个人坐在门口等候的他,直到那时还幻想着半夏应该是加班太忙手机没电等等状况。
时间一点点过去,非凡的心越来越乱,他突然很怕半夏出事:她会不会丢了手机?说不定钱包也丢了?或者她被丢在了陌生的地方……越想越害怕的非凡当晚十点鬼使神差地起身去了最近的银行,将自己银行卡上刚刚收到的唯一五千元转到了半夏常用的银行卡上。
从银行回来后的非凡又一个人坐到了半夏家门口的狭窄楼梯上,他一直从晚上七点等到凌晨两点,直到被上晚班回来的房东撞见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原来,半夏三天前就退房搬走了。
那道亮在非凡生命中四年的光,突然间,毫无征兆地消失了。那一刻,情绪完全失控的非凡脑海中能想到的唯一一件事便是:究竟发生了什么?
来不及想太多,手足无措的非凡硬着头皮拨通了半夏姐夫的电话,然后他知道了一个更让他吃惊的秘密——这个周末半夏居然回家订婚了。
直到此时,非凡才突然明白这段时间半夏频繁回家的原因;也是这一刻,他才知道来帮半夏搬家的那位大学同学才是她阳光下的男朋友。
四年了,非凡一直生活在见不到光的地方,原以为那个在阳光下与半夏肩并肩站在一起的地方终究是他的,总有一天他会带着光得到所有人的祝福和艳羡,却没想到,那个地方其实早有人率先占领了。
他等不到阳光,便已在黑暗中出局了。
听着口齿已然不清的非凡细数着这些年与半夏的点点滴滴,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他们在一起的一幕幕:那些最难捱的日子里孕育出来的细碎美好,那样珍贵,也这般脆弱。
到最后,声音几近哽咽的非凡脸上满是泪痕,却还是强忍着不断反问我:
“小二你说,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每时每刻都在努力啊,她为什么就不相信我,不等等我呢?”
剩下的时间,非凡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的便只有那一句“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看到非凡一脸痛苦的样子,我突然很怕他会垮掉。可我实在想不到什么言语去安抚他的困惑和伤痛,只能一直陪着他在黑暗中坐着。两个失意的人就这样过了一整夜。
第二天我还没完全醒来便被非凡迅速开门的声音吵醒,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蓬头垢面地飞奔出门,只留下一句“马上回来”给一脸茫然的我。
明白过来之后,我开始担心非凡的安危,毕竟他现在和失心疯没什么区别。我最多算是丢了钱,而他丢的是心,孰轻孰重,一想便知。
好在,我和他的住处隔得并不远,不一会儿,非凡便又飞奔了回来。手里多出了一张黑白身份证复印件,当然——是半夏的。
非凡用饿狼般发着光的眼睛对我说:“你身上有多少钱?”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知道自己没有办法阻止,更明白有些事一定要走过去面对才能真正解开,因此我没有说任何劝阻的话。再次一无所有的我翻出剩余的所有积蓄,当场做了一个决定:陪非凡去半夏的家乡,找她问个清楚。
其实,我不是没想过直接告诉非凡,这样的结局还需要问什么。但最后我还是没有开口,不是不敢说,而是觉得说了也没用。这种事,只有他自己想明白了才能通透,否则别人讲再多都无益。
当天,我们便怀揣着凑起来的3278元人民币踏上了西去的列车。一路上我们吃最便宜的、住最便宜的,边走边问地花了三天时间才找到身份证上的那个地址。
那是一个西部小镇下的寂静小村庄,进去之后,问了几个半大的小孩我们才找到半夏的家。虽然是乡下,可半夏的家境一看就不俗,院落也是高门大户的样子。更让人无法直视的还有大门上一个个红艳艳的喜字和一幅幅龙飞凤舞的红对联。一看就知道,这家人几天前办过喜事。
原以为跋山涉水这么久的非凡找到半夏的家之后,定会像愤怒的小兽般冲进去见人就咬。却没想到,他只是在半夏家门口一百米开外的地方站了很久,然后开始给半夏打电话。
意料之中地打不通。可还是一遍又一遍地拨着。
望着非凡一脸愁苦的样子,我有些愤怒,一边往前跨一边愤愤道:“我进去把她叫出来!”
可非凡却迅速拉住了我。
“别,不能坏了她的名声。”
当这句急切又短促的话语传到我的耳朵时,三十出头的我突然被感动的眼角泛湿——如果不是真爱,谁会事事为她考虑至此?
我只能骂句:“妈的,看不出来啊,你丫还是个情圣呢!”
就这样,我们退回到离半夏家门口不远的田间。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通往半夏家唯一那条路上的行人,我们决定在寒冬腊月荒芜的田埂上守株待兔。
西部冬天的昼夜温差特别大,头脑一团浆糊的我们走之前根本顾不上太多,衣衫并不单薄的我们还是在呼啸的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可我们哪儿也去不了,来一趟的路费和吃住费用加起来已经花掉了我们的大半现金。乡村里没有旅馆,即使有,我们也住不起了。
第一晚,我和非凡在田间的稻草堆里凑合着过了。两难兄难弟差不多已经到了心无可恋的地步,也就没什么好讲究的了。
躺在草垛子里的我望着漆黑中空旷的田野,忍不住感叹:想不到,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自己竟然还能有幸体验到上世纪才可能出现的生活。难怪半夏要离开了,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次元的!
我们就这样寸步不离地坚持着,两天过去了,没有等到半夏出门,我们却被人举报了。
当警察在第二天黄昏将我和非凡当作准备作案的小偷抓起来的时候,我们俩大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意味着:这一晚,我们不用再睡稻草堆了。
人民警察明察秋毫,当然不会将我们误判成小偷,因此第三天早晨我们又出现在了熟悉的田野上继续蹲点。
一上午过去了,依然不见半夏的半点踪迹。
非凡终于受不了了。他再次鼓起勇气打通了半夏姐夫的电话,整个通话过程他基本都在静静听着对方说。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半夏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竟然暗自筹谋了良久。而自己对她的了解,真的只是冰山一角。
原来,他最心疼的半夏名下已有一幢大房子和一个店面;
原来,早在一年前他的半夏便开始接受家里安排的各种相亲;
原来,他最心爱的姑娘早就开始谋划着逃亡的路线了。
而他们这段感情,早就成了一座空城,只剩他一个人在坚守,就像此刻一样。
电话讲到最后,半夏的姐夫用同情的口吻对非凡说了句:“你要是能拿出一百万,她们家肯定同意”。
那一刻,非凡摸着自己口袋中不到一千元的现金,在呼啸地寒风中瑟瑟发抖。
“请您最后帮我传个话,告诉她,我现在在她家门口,感激不尽。”
挂完电话,大概半小时后非凡的手机铃声终于响起了。非凡强忍着内心的激动按下了接听键:
“我现在在你家门口,你出来!给我个解释!”
“别闹了,我们结束吧。”
“你们家门前现在有三个小孩在闹着玩,一个穿着红色上衣,一个穿着黑色棉袄……”
“你别乱来!你来我家干嘛!”
“我要想乱来早乱了,我忍了三天,如果你还不出来见我,那接下来乱不乱我就不知道了!”
“求你了,你先回去吧。等我回北京了,我一定约你见一面,当面跟你说清楚。”
“我要怎么相信你!”
“你再信我一次吧,我肯定见你。回去吧,求求你了。”
到底是自己爱过的姑娘,几句软话便让非凡妥协了。我不知道他是真的相信半夏会约自己,还是终于明白见不见已经不重要了。我只知道,心力憔悴的非凡最终还是和我一起掐着剩余的钱勉强回到了北京。
火车抵达北京站时,沉默几天的非凡突然用沙哑的声音无限苍凉地对我说了声:
“小二,这些天谢了。放心吧,都过去了。”
一个月后,再见非凡,我和他都在时间的治愈下重新振作了起来。我又在曾经开小面馆的地方做起了面条生意,而非凡的设计公司也在那间破旧的小隔间里悄悄成长。
再后来,非凡开始养起了狗。心情好的时候他会劝我说:“小二,你也养条狗吧,狗好啊——忠诚。”
每每这时,我都会觉得有些心酸,却还是附和着来一句:
“等我新店开张吧,那时候钱多,一定把狗养地肥肥的!”
重新开始忙碌的非凡依然会光顾我的小店,话语一如既往地不多。只是离开时的台词换成了:
“小二,来碗爱情,带回家喂狗”。
至于半夏,我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甚至连非凡到底有没有再见她都不是很清楚。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正如非凡自己说的那样——一切,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