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校

十几年前,我们的中学是一乡里最为热闹的所在。谁能想小小的几间房舍,竟容纳下了一二百人,十三四岁的半大少年怎肯安静,哪怕到了夜里,也还是叽叽喳喳不肯消停,有人说说笑笑,有人吃吃喝喝,也有默默啜泣的,那多半是初一学生们,刚刚离家开始寄宿。

我们都盼着周五,甚至有人从周一晚上开始计算还有多少个小时才能回家。开学第一周周三的时候,一群女孩边吃午饭边讨论后天回家的种种,而我们的寝室长则不动声色地在陈旧暗淡的门板上贴上一张表格,我们,要轮流在周五晚上看校,其实,就是看守宿舍,到周六早上才能回家。

大家都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吃饭。

那个下午,我的心里始终愤愤,看校,究竟有什么好看的,我们的宿舍,不过是一间旧屋子,头顶是瓦片,没有天花板,脚下是凹凸不平的泥地,被一批又一批的学生踩得极为光滑。两层的通铺,在今天看来似乎更像是货架,毕竟要容得下二十多个人。几张课桌上摆放着热水瓶,刷牙的瓷杯、装咸菜的,吃饭的瓷缸。

——几乎都是穷学生的家当,究竟有什么好看守的,十几年后我再想起,也依旧是个不解之谜。

第一周寄宿生活最难熬的第一周终于结束了,我们已经吃了五天腌豇豆的嘴早就不耐烦了。一大清早就有人开始收拾东西,课当然也没什么心思听,放学铃声一响,整栋教学楼几乎被欢腾的脚跺塌,各村的同学呼朋引伴,踏上回家的路。

第一周负责看校的是寝室长和两个与她家住得近的同学,她们三人在一片热闹中岿然不动,我还记得,比我只年长一岁的寝室长穿件水红衫子,默默地看我们收拾东西。七年过后,突然听说她因病去世的消息时,我能想起的,也只有那时她沉静而又明亮的眼睛。

那时我真是佩服她们,如果是我,肯定是要哭的。

可是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我还是没哭,只是颇为坦然地接受了事实。和我一道的艳艳、俊凤两人还很兴奋,这一晚,我们可以享有所有的床铺。

放学才半小时,校园彻底归于静寂,天还没黑的时候,我们开始吃晚饭。中午从食堂领来的米饭已经冷了,但是剩余不多的咸菜可不用精打细算。

“明天早上可以去买包子吃!”艳艳兴奋地说,为此,我们早就从这星期的零花钱里留了五毛钱。

我们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宽阔床铺,上上下下地追逐打闹。艳艳和俊凤都喜欢听我讲故事,我只好在记忆里搜刮,最后把几则外国童话修修改改,因为原本后妈、仙女、王子的桥段她们都熟悉了,等我说了第三个“他们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的故事后,艳艳补充了一个狐狸精的故事,俊凤也说起了山里的木头成精,跑到村子里迷惑人的传闻,那个差点被抓走的人就是某同学的表叔!

这时,寝室后窗外的马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我们立刻都不说话了。

没有管束的少年人哪里耐得住寂静,很快,我们又厮闹起来,艳艳在上铺跳了几下,很快又担心震落的灰尘落在下铺人的床上不免惹人责骂。俊凤不管,扭着身子,走起大摇大摆地台步,用手捋假想的长胡子,唱了一段“开封有个包青天,络腮胡子分两边……”我用几床被子搭脚,趴在墙头,终于看清楚了隔壁初二宿舍的真容,原来这群整天嗤笑我们什么都不懂的“前辈们”竟然是不叠被子的。

我们要留一截蜡烛等到明天天没亮时候用,所以只能在黑暗中早早躺下,隔着蒙在窗上的塑料布,差不多能看见半白的月光,西风吹过竹林,吹过松针,偶尔有一两声夜鸟的啼叫。四围的群山,好像还藏着很多诡异的秘密,没有被我们发掘,我们知道的,只是这夜里无边的静默与寂寥。

我们三人躺在被子里,不知不觉地越挨越近。

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我们就着最后一小截蜡烛的光穿衣洗漱,等着天亮就回家,经过小街时顺道买包子吃。可是,知道蜡烛的光消尽,窗外依旧是黑夜。我们商议了好几遍等下要买什么口味的包子,艳艳和俊凤还拌了几句嘴,因为艳艳想买一个菜包,一个糖包,俊凤则认为不买肉包的话太不划算。

包子似乎还很遥远,我们实在无聊,开始唱歌,从《还珠格格》一直唱到小时候学过的《种太阳》,然后谈论起那时教我们音乐的年轻女教师,如今孩子都上小学了,那时候我们觉得中学遥不可及,可一转眼,我们都已经上中学了。

原来时间过得这样快,那为什么天竟然还没亮呢?

包子的香气似乎就在门外,我们打算索性去买了包子回来吃,卖包子的人都是在天亮前做好包子,天亮了说不准已经卖完了。

从学校到小街的一段路一边是山林,另一边是河水,包子的诱惑让我们不在意这一路的黑暗,不在意种种荒坟和水鬼的恐怖传言,摸到了小街上。

包子店的门缝里果然透着光,老板打着呵欠,在蒸汽中给我们开了门。

艳艳还是买了两个肉包,俊凤反而投靠了糖包。

黎明前浓黑的夜色里弥散着深秋的寒意,不远处还传来一两声犬吠和婴孩的哭声。黑暗中我们靠得很近,几乎都能听见彼此心跳加速的声音。脚下坑坑洼洼的泥巴路此时仿佛更加漫长,头顶镰刀似的月亮也渐渐模糊。只有手中包子的温热和香气,支撑着我们的脚步一直向前。

回到寝室,我们两三口就吃完了心心念念的包子,然后又合衣躺在床上睡着了。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我们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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