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在老人小孩儿堆里滚来滚去的夭夭对自己和别人以及男孩和女孩是傻傻分不清楚的。她的世界就是姥姥姥爷,就是院子里郁郁葱葱的四角天空,就是在春风里采了野花编织花环,在泛黄的树叶里烤红薯,冬天穿着厚厚的棉袄滑雪溜冰,夏天顶着遮阳帽和两个小伙伴去收割过的麦田里拾麦穗。一切都是那么宁静恬然。
她听到最多的是宣讲忠孝仁义的戏曲和评书。秋收之后,播种下了小麦,从此至来年的元宵节对夭夭来说都是最开心的时候。姥爷不再起早贪黑忙于田间,开始拿起粗布口袋和镰刀割牛草,姥姥便取出早已筹备好的棉花抽丝纺线。夭夭或是骑在牛背上看风吹倒一片片青草,或是在昏暗的油灯下听着吱吱呀呀的纺车进入梦乡。很多时候,老人会讲很多很多故事,比如如何与日本鬼子斗智斗勇,如何炼钢铁,如何深翻地……引得夭夭一阵唏嘘不已。偶尔,有游走的老人拿着三弦琴或二胡在冬天的傍晚边拉边唱,一曲终了,会有人递了馒头或稀饭过去。有时候会有无处可去的人借宿在夭夭家。老人便备了好吃的款待。这种场合,小孩子是上不得桌的。夭夭只得翘首盼望,希望客人快走,多留些饭菜。
寒冷的冬天过去,临近春节的时候,每年都有持续半个月的年会,与其说是休闲娱乐,不如说是给忙碌了一整年的人们以方便。那时乡村还没有集市,平时只能到十里地之外的镇上买东西。而此时,很多批发商或零售商会载着整车的布匹、糖果而来。他们在雪地里搭起帐篷,用自带的煤炉烧饭。戏曲艺人是不做饭的,而是由每队轮流负责伙食。
每到这时,孩子们就爬到高高的台子上,看描眉扑粉的戏子。夭夭惊奇于那纤纤素手,一点一点,竟变了一张脸。山玉此时则关注于那些耀眼的粉盒,暗地里还偷了一管口红出来,眉心一点红,更显得俊俏。
渐渐地,她发现姥姥不准她与班里的男生玩儿。夕月悄悄告诉她,跟男孩牵手会怀孕的。啊,夭夭一脸惊讶。那孩子是从哪儿出来的?不知道,妈妈不告诉我。两人咕咕哝哝,仿佛在说着一件不可告人的秘密。
夭夭家门前是先祖的坟茔,一片方方正正的土地,一半是姥爷用荆条围起来的菜园,一半是杂草丛生。有一年夏天,雨水不知从哪儿带来的种子,天晴后,那一片杂草中间突然冒出了一簇簇波斯菊,一团团黄色明艳艳的绽放在骄阳里。夭夭和夕月在这头采摘着菊花。她们不知道山玉和春生在那头,初步探索着对生命的好奇。山玉,你看我。春生脱掉了裤子,露出了他的生殖器。我才不稀罕。山玉也脱了裤子。两个稚嫩的身体就那样呈现在花香里。
夭夭是在初中的生物课堂上第一次讶于男女构造的不同,虽然发育迟缓的她还看不懂那些词语的含义,可是她能从老师的沉默和后排男孩子们的嬉笑声得知,这与那些模糊不清的东西有关。到底是什么东西,她又无法理解。她也无法理解在课桌下传递的纸条的含义。
她们已经寄宿在学校,放学后,女孩们便窝在一起看小说。她总抱怨内容太深奥。有一天她突然发现夕月已经穿上了可爱的内衣,依稀可见鼓鼓的一团。夭夭,你怎么还没发育?夕月看着她平平的胸部嬉笑。喂,山玉,你来那个了吗?夭夭总想插嘴问,可是一头雾水。我妈说,女孩子都要来那个的,不然以后生不了小孩。夕月总是懂得最多的那个。夭夭骇住了,她从没想过这些事物之间居然还有联系。在她眼里,怀孕是一件可怕的事,是大人的事。
偶然一次,已婚的姨妈省亲,吃饭时,姨妈问姥姥,妞妞还没来吗?姥姥摇摇头。还小呢。怎么还小,都这么大了,别是有什么问题了,要不去看看?姨妈急了。然后就没了下文。她那个时候根本顾不了那么多,整日里与ABC、XYZ打交道,她总是挣扎在这些陌生的符号里,纠结它们的意义。女生们讨论的那些谁喜欢上了谁和谁不喜欢谁都跟她没什么关系。她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初中三年。可想而知,结业考试一点都不理想。夕月和山玉也是如此。
不如去读职业学校,早日出来自力更生。这是班主任提的建议。她没想到考试有这么重要,重要到决定以后的生活向左走还是向右走。她不会忘记那个闷热的夏天,她一口气从学校跑回了家,泪水早已哭肿了双眼。你自己选择吧。这是姥爷的回答。那个夏天,她在家看了三年没看完的书。也是在那个夏天,醒来发现一片红色的时候,她突然明白了很多东西。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思考就要经历分别的伤感了。秋天到了,她和夕月踏上了复读的道路。而山玉选择了另一条,因为她说,爸爸老了。说着的时候,夭夭分明能看到明亮的眼睛里噙满了液体。三个人紧紧抱在一起,不管以后怎样,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时至今日,她总是忍不住感叹,时间啊时间,能不能慢点走,好让她看得清楚一些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