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尽周折,体会甜美,甘于平淡。——题记
时间在村口这棵老枣树的身上,并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它已经在这里伫立了八十多年,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枣树的圈圈年轮记载着春风秋雨,见证着离合悲欢。平日里,树下常常聚集着老人,老人们或打牌下棋或喝茶闲聊,抑或佝偻着腰,皲裂枯槁的手里抓着马扎,颤颤巍巍地走到树下,从晨曦坐到日落,呆看天空中飞过的信鸽。他们浑浊的眼中明暗交杂,在我看来,这些静坐的老人不是在回望自己几十年的漫漫人生路,就是在思念远方的亲人:回忆这把刀,切开其身体,研究其风雨;而思念这杯温水,必定会顺着血缘亲情这条川流不息的河流,翻山越岭,穿越万里,到达儿女子孙所处,牢牢地将其包裹,洗去晚辈在外奔波一天的疲惫,给予其第二天继续前行的力量。回忆与思念如春蚕般,一口一口,吃掉时间。然而在冰块般的静默下,老人们有千言万语藏在颤抖的指尖与间或落下但很快被干枯的手抹去的泪珠里。于许多老人而言,过年是一年里唯一一个与全家人团聚的机会。
回家
千百年来,家始终是中国人生命轨迹的起源和终点。回家,不仅仅是跨越地域间的山水阻隔,更是和从前的自己的一场重逢,一生的来路与归途,都在那里。当返乡列车启动,当城市峡谷和妖冶眩迷的霓灯招牌“呼——”地像纸片儿向后窜去,渐渐,车窗前方浮出蝌蚪般谦卑而亲蔼的灯火——清爽、温润,一点不刺眼,那是村寨的标识。影影幢幢,月光下,看见了的山廓和闪亮的河带。隔着玻璃,它们送来了干净的风和植物的气息。麦田、草叶、芦苇、池塘、狗吠……随着轻微的颠簸,一股不可遏制的暖流奔泻而出……久违的湿润和舒畅。列车长嗥一声,像脱缰的野马,在月光的婚床上,幸福地撒开蹄……
“这一路上走走停停,顺着少年漂流的痕迹,迈出车站的前一刻,竟有些犹豫,不禁笑这近乡情怯仍无可避免,而长野的天,依旧那么暖,风吹起了从前……”。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爷、娘,俺回来了!”一句久违的乡音在几平米的院落里炸开来,激起万千波澜。“爷爷奶奶,我们回来啦!”伴着“嘎吱——”一声,老人推门而出,面上是抑制不住的欣喜与激动:"哎呀,回来了!快进屋,快进屋!"屋里灯光并不明亮甚至有些昏黄,却平添一分安心,炉火的温暖、锅里溢出的饭菜香气、电视传出的嘈杂声以及体温的回升才让人真正意识到:回家了。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天旋地转,仿佛之前做了一场极为漫长的梦,而眼前触手可及的是无数夜晚梦里触摸不到的真实。一年来,一家人第一次齐齐整整地聚于一桌,老人与儿子互碰酒杯,一杯酒里藏着父亲对儿子一家在外的牵挂和平安回家的欣喜,另一杯酒里藏着儿子对父母的思念和回家的踏实。对老人而言,晚辈平安回家,意味着一个和美的春节开始了;对长途跋涉的晚辈来说,也许今年的回家路比想象中更崎岖,也更漫长,但唯一在预料之中的,一定是不变的家的味道。屋里暖气融融,温暖的灯光透过窗户落在院落的地面上;屋外寒气凛冽,风雪飘扬,不时穿来欢声笑语。就是这样一幅并不罕见的图景,叫人酸了鼻头,湿了眼眶。
过年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腊八粥,过几天, 哩哩啦啦二十三。
二十三,糖瓜粘, 二十四,扫房子,
二十五,磨豆腐, 二十六,去买肉,
二十七,宰公鸡, 二十八,白面发,
二十九,蒸馒头, 三十晚上熬一宿,
大年初一扭一扭。
虽然已经进入新年,但在中国人的年历里,这依旧是前一年的岁尾。
腊月的第八天,是传统的腊八节。清朝道光帝题《腊八粥》一诗曰:“一阳初夏中大吕,谷粟为粥和豆煮。应时献佛矢心虔,默祝金光济众普。”民间自先上古起,在腊八这一天祭祀祖先和神明,祈求丰收和吉祥。在这个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里,人们喜欢用五谷杂粮掺入花生、桂圆、红枣、核桃、杏仁等多种干果,煮成一碗浓稠的腊八粥。小时候,腊八这天中午放学回家,就见母亲在厨房里有条不紊地忙活着:入冷水于瓷白的砂锅内,放入所有洗净的食材,一阵噼啪作响;随即扭转灶台开关,伴着欢快的噗噗声,幽蓝色的火焰从小孔里窜出,舔着锅底。不多时,锅内发出呜呜的闷响,像是有人在窃窃私语;过了一会儿,又发出咕咕的响声,像是调皮的孩子在与母亲撒娇;随之,声音愈来愈大,咕噜咕噜,无数个大气泡在水面破裂,像是孩子们在欢乐地嬉闹,锅盖被蒸汽不断顶起,发出清脆的哨声。此时,水已沸腾,母亲将锅盖移开少许,洁白湿润的水蒸气顿时氤氲整个厨房。傍晚放学回家,还在楼道,就闻见若有若无的香气,打开门,一股香浓的粥味便扑鼻而来,那香味沁人心脾,令我痴醉其中。迫不及待尝上一口,粥还很热,烫得我呲牙咧嘴,母亲在一旁笑个不停,她一边笑一边找个小盆撒上食盐倒入凉水,把粥碗放在盆里。待粥温热,我舀起一勺送入口中,眼睛发亮,一勺接一勺,根本停不下来:各种食材经长时间的熬煮已经融为一体,入口软烂顺滑,令人欲罢不能。粥有五事利身:除饥、除渴、下气、祛脐下冷、消宿食,在寒冬腊月喝上这么一碗,不仅暖身热胃,除饥消渴,我更是从中品出了亲情的滋味和母亲对一家人平安幸福的祈望。然而长大后,腊八粥的滋味是乡愁,是亲情,是甜蜜的梦呓。
正如童谣所吟“过了腊八就是年”,距离过年还有二十二天半。就在接下来的二十二天半里,全家人要为即将到来的春节而展开忙碌,“过个大年,忙乱半年”,人们把这段复杂、认真而又辛劳的光景叫做“忙年”。
腊月二十三是北方小年,是祭灶的日子。在我的童年记忆里,这天的一大早,爷爷就要到厨房里,撕掉去年已经褪色的灶王爷画像,贴上新画像,新画像颜色鲜艳,红色占据了画像的大部分,寄托了人们辞旧迎新、迎祥纳福,来年日子红红火火的美好愿望。吃完早饭之后,爷爷会骑着二八自行车载我去赶集,我坐在车座前面的横铁杠上,冬天铁杠冰凉刺骨,爷爷就绑一件旧毛衣在上面,坐起来又暖和又不硌屁股。到了集上,人头攒动,整个村庄的人们汇聚于此,围绕着遍地的鸡鸭鱼肉,茶酒油酱,南北炒货和糖饵果品,开始了紧张的买卖活动。老远就听见卖糖瓜的人吆喝:“卖糖瓜嘞——陈楼糖瓜,又脆又甜”。推车走近一瞧,铁皮电动三轮车的后斗里摆着几个竹箩筐,每个竹箩筐里都摞满了灯笼似的糖瓜,晨光落下,糖瓜被镀了一层金边,像一座座小金山。旁边的人在跟卖糖人扯皮:“多少钱?”“八块。”“便宜点。”“一年就卖这一回,不便宜。”“行,给我拿上仨。”随着小年的到来,糖瓜似乎也不再是用来买卖的商品,反而更像是前来赶集的人们和制糖人之间相互默认的一种约定。赶完集回到家,爷爷把买的糖瓜拿出两个,用漂亮的小瓷盘盛着,供奉到灶台前,送灶王爷辞灶升天。爷爷奶奶希望把这些甜蜜的糖瓜作为小小贿赂,托灶王爷多言善事,少说赖话,保佑来年灶火兴旺,为家人带来更多福祉。忙完这些,爷爷会再拿出一个糖瓜放到盘里,再取来一个青皮茶碗,高高得抬起胳膊,快速一落,“砰”一声闷响,糖瓜如烟花般炸开,碎成几瓣,芝麻如火星子般飞到周围各处。糖瓜经过天然冷冻后又酥又脆,入口后却黏性十足,粘在后槽牙上,舔半天才会融化,毫不夸张的说,一个小糖瓜足够我吃半天,吃完以后手上、嘴上、脸颊上都是融化的棕黄色糖浆和芝麻,得洗干净才被大人允许玩别的。
腊月二十三也被视为忙年的开始,“过了小年便是年”,小年是春节的彩排,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开始忙碌起来。从腊月二十三的晚饭开始,各家餐桌上的菜肴就开始发生变化,平日里习惯了寡淡的农家开始毫不吝惜地享用着春节期间的荤腥,这些食物的储备和加工,绝非一朝一夕能完成。而这个包含筹备的过程,就是忙年的含义。
人一忙起来,就没了时间的概念。忙忙碌碌,转眼时间的指针就指向了年三十。紧张忙活了几天,到了三十这天上午反而清闲了下来。小孩总是沉不住气,我不停地拉着爷爷问这问那,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午,爷爷煮一锅粘稠浆糊,拿上一大袋春联去贴春联。在去年的旧春联上拍一层浆糊,再小心翼翼地贴上新春联,有驱邪辟灾的意味。贴完春联,就该打黄纸了。一根麻绳的一端连着一根圆柱形的木头,另一头连着一根长方形木头,用圆头抵住一厚摞黄纸,用长条木头一拍,一个铜钱形状的凹陷跃然纸上。从右往左,从上往下,整齐排列,用木头抵在纸上一转,黄纸开花,像散发光辉的太阳,再一折,一垒,重复上一小时,整个春节期间要烧的黄纸就打得差不多了。再进屋拿出黑白画挂在一进门的桌子后,在桌子上摆上年岁久远的纸排位,生鸡、生鱼、生猪肉、白面馒头、水果和甜点一齐上桌,最后再摆上香炉就算齐活。紧接着爷爷和父亲手持三柱香神神秘秘地出门,名曰“请家堂”,回来后在每个屋门前都放上一根木棍,爷爷告诉我是为了不让神仙离开我们家,后来我才明白,这是为了向祖先传递崇敬与感恩。镜头转向屋内,精通厨房之道的两个勤劳主妇——奶奶和母亲正在准备年夜饭,除夕这天,最紧张最幸福的忙碌开始了。清洗、切菜,各种声音不绝于耳,但却不是令人烦心的噪音,而且带着烟火气的家的声音。燃起灶火,带着喜悦、深情和愿景,把家传的美味汇集成除夕之夜的家宴。鱼和肉类依然是主角,蔬菜也不可或缺;而葱和蒜出产自自家的菜园,在入冬前就被储存在寒冷干燥的过道里。二人得心应手,手脚麻利,不多时,院落里便飘起食物的香味。
诸人落座,年夜饭正式开始,大家开始动筷,晚辈轮流为爷爷奶奶倒茶倒酒,老人不多言,默默将一口口酒茶喝进肚,开始评判每道菜,就像在介绍一位家庭成员。对吃的判断和喜好最独断,也最无道理,因为它与一个人的成长、离开、归来、故乡等一切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有关,无论山珍还是海味,如果没有情感和记忆在其中,也不过只是一道普普通通的食材罢了。年夜饭,不仅是一家人坐在一块吃饭,而是要在灶火之间,让祖辈流传下来的味道和做法得到传承。老人说话含油带汁,携带着酸甜苦辣,充满日常的温热气息,在时间面前,家庭的饭桌就像一个磨盘,个人的快乐、不快乐,付出,争吵都会被碾压成尘,剩下的变成回忆在生活的寒冬里,伴我们默默前行。
黑夜将烟火染成和它一样的颜色,大家一齐出门到街道烤火。火焰如魔鬼狰狞的脸,冲向天空,母亲把我的身体扭过来,火焰烤的后背温热,心里有些紧张,怕把衣服点着,但这温热的感觉像是一叶在大海上漂流的小舟突然有了依靠,后背是家人坚强的后盾,佑我长风破浪,平安归来。与此同时,爷爷找出小烟花,最常见的有两种,一种是手持烟花,拿在手中不断挥舞,瞬间就会火光四射,如同烟花绽放一般,绚烂迷人;另一种是冲天炮,点燃后带着尖锐的鸣声划破天空,在黑暗中绽出耀眼的火光,不管是儿时还是现在,我都玩得不亦乐乎。秸秆燃尽,点点火星在灰烬里或明或灭,似乌托邦的灯光,遥远而又美好。点燃鞭炮,火光四溅,震耳欲聋,赶走小鬼和厄运,保全家人平安。这些镶嵌在寒冷冬夜的灯火和焰火把每一个黑暗的角落照亮,也将在我的记忆中,伴随我一年一年渐渐长大。
回到屋里,将碗刷完就要开始包饺子了,这也是一个增进感情的好机会。大年三十晚上要包用来敬神的素馅饺子,对普通农家来说,没有什么比“一年素净”更值得期许。经过一段时间的缓醒,面已发好,奶奶和母亲有说有笑,手中却快速将揉好的面擀成薄薄的饺子皮,爷爷和父亲则在放饺子的盖帘上围坐一圈,捏出形状大小几乎一致的饺子,并把饺子规则的摆到秫秸做成的盖帘上围成圈,预示着来年招财进宝;我也来帮忙,母亲会把一些多余的面团给我,这些面团对我来说既是食物又是玩具,带着神奇而来充满诱惑。
这时,电视机里传来了春节序曲,旋律明快,春晚主持人慷慨激昂地诉说祝福:“在这辞旧迎新的时刻,首先我们要向全国各族人民,向香澳特别行政区同胞,向台湾同胞、海外侨胞,向全世界各国的朋友们,道一声过年好!同时,我们还要向解放军全体指战员,向武警部队官兵,向公安民警,向仍然坚守在工作岗位上的人们,恭贺新春! 我们给您拜年啦!”热闹欢腾,喜气洋溢。
包完饺子,在奶奶的带领下,一家人要进行每年除夕例行的家族晾谱仪式,即使过程繁复,更要心怀虔诚。这时,饺子已出锅,盛在茶碗里,供奉在供桌上,陪伴着村庄里的每个家庭告别旧岁。
大年初一的清晨,叫醒我的是鞭炮声和打电话拜年的声音。起床后我迫不及待地给爷爷奶奶和父母拜年,领到压岁钱。爷爷奶奶和父母慈祥的面容感动着我,对我来说,他们的爱就像一种画外音式的心灵陪护,尽管这世界有着无数缺陷与霉晦,生活有着无数的懊恼和沮丧,但只要一闪过这个念头,心头即明亮了许多。紧接着两三天,每天都是络绎不绝的拜年人,热闹非凡。
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热闹之后的落寞又该如何忍受?年后,晚辈又要启程奔赴远方,老人们再次留守原地,在枣树下熬过难捱的时光。岁月如梭,韶光易逝,重回首,去时闲,揽尽风雨苦亦甜。若把老人对晚辈的思念比作一杯温水,那晚辈给老人的安心就是温柔的晚风,吹起老人鬓角的白发,抚平回忆留下的疤,遍布着条条皱纹的脸一笑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