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立秋已过,但是夏天的余热犹存,躲在空调屋里,儿子还吵着天儿热,女儿也顽皮地很,学着光着膀子的爸爸,假小子般地不肯穿上她的上衣。
天也确实是热的,大人们依然是大裤叉子凉拖鞋子,小孩子们也拿着雪块儿冰糕满街里疯跑。白天还是出不得门的,白亮亮的大太阳,晒着皮肤像点着火在上边烘烤。眼睛是决计睁不开的,向上看是白花花的一片,向下看也是白花花的一片。
一整天,是出不了门的,只是当夕阳西下的时候,微风吹来,路上的行人才涨潮一般涌上来,涌上来,变成涌动的海潮,席卷到阴凉的小径两旁,漫上公园或广场,直到夜色淹了整个世界,每个角落里流淌着动听的音乐的河。
我家妞妞偶尔下去,到楼下找他的可爱小男友,一个刚满四岁的小孩子。于是,家里便常有几个这样的小玩伴,她的生活也并不孤单。
“这是什么啊?”一个说,眼里突然放射出异样的光。
“你们家的蝈蝈,都吃什么?”一个说。
“它吃草吧!铮铮——”另一说,边说还边拍着女儿的肩膀。
我女儿自豪地回答着他们话,还霸气地吼他们。
“没见过啊,这是蝈蝈——。”
“吃饼干、火腿肠,对了,还吃大米!”
“草?也吃,就是不厉害!”
接着,他们便开始了孩子们的外交,七嘴八舌地,跟大国外长会晤般的。
作为女儿的蝈蝈,这已经是第二波驾临我们家了。第一次是在两天前。
蝈蝈没来我家之前,我从来没有时间看清过它,也从来没有看清它的机会。要不是女儿喊着嚷着,非买它,我决计也不会想到让它移居到我们家,就只它的反复的无尽头的叫声,就让人受不了的。
这只蝈蝈简直是一个大将军。灰青色的铠甲与披风,小头儿,大白腹,六条枪棒似的腿。两根长长的纤细的须,像戏剧中武生头上的长翎,威风凛凛的。眼睛突起,像燃着的塑料一不小心滴上去似的,透着点儿亮光,圆润圆润的,时刻充满了警惕。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它的嘴,上片是两个半圆儿连着的,浅白色,像古装剧里女儿家脸边上的水鬓一样,漂亮好看,而下半片却是半拉三角,黑红色,铁似的。嘴旁边还长着四根看起来是须一样柔软的东西,但一张一合之间,这三者之间完美配合,顷刻间猎物便被俘获,而它振动着翅翼,高唱起凯歌来。
上一只到我们家做客的蝈蝈就是因为战斗力太强,一个不小心,拿枪棒挑了我家丫头的手指。她哭了,疼得她在地上直跺脚。帮她抹泪,劝慰她,足有半个小时。我上完卫生间,出来一看,完了,一分钟不到,它的两条健壮的大腿便全被报销了,栽倒在桌子上,只剩下颤抖了。
到了吃饭的时候,丫头又极心疼地喂它食物,边喂还边嘘嘘地陪它唠嗑。
“谁让你咬我了,疼死我了。都怪你!你现在疼不疼啊!”她很认真地教训着它,并同时把手里的海带丝极慢地递到它的嘴边,看它一点一点地咀嚼着。
“它长腿长嘴,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你看它现在多可怜啊。要是人家把你的腿捆起来,谁来欺负你的时候,你靠什么保护自己呢?以后自己玩儿的时候,小心着点,不让它咬到你就行了。”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又开始了说教。
“反正,它就是不能咬我!”丫头又开始冲我嚷嚷,但话音却已经不再那么冲了。低下头,饭也不吃,手一刻不停地往它嘴里塞着东西。海带丝、面条、火腿儿。估计这次午餐是这只蝈蝈最丰盛的一次大餐了。
下午,我睡午觉的时候,女儿把我摇晃醒了两次。她手里一直都没放下过她那只蝈蝈。她一会儿让它站起来,一会又让它陪它的娃娃,一会儿还心疼的给它打了香皂,美其名曰洗澡。
“妈妈,它不动了,是不是睡了?”懒得理她,我翻了个身儿又睡了。
“妈妈,妈妈,它又动了,它不会死了吧。”我起床的时候,她又非常非常高兴地跑过来给我看。
它很安静地躺着,在她的手心。没有了大腿,它似乎看起来温柔和善了很多。它的确不再动了,应该也没力气欢畅了。这一瞬间,我感慨万千。这大千世界里,被玩弄夹在股掌被折断大腿磨掉翅翼的何止是它呢?
童年时的真诚,消逝在了中学时代的沉默里;中学时代的青春梦想,失落在大学选择的门槛外;进入单位前的锋芒毕露,收敛到了夜夜的懊悔里;坚持自己主张的声音,圆润到了所谓的政策与规则中。四十年不到,大部分人都已经变得温和安静,懂得分寸掂量轻重思虑得失权衡利弊。动物园多了,世界也就慢慢少了张牙舞爪的动物。
又过了一会儿,它躺下便起不来了。我埋怨女儿,说是她扯断它的腿才让它死的,不如找个有草的地方放了它,让它找它的妈妈。女儿哭着喊着,不愿不肯。我拿了一本书,坐在卧室的飘窗上,没看几页,楼下便传来了嘤嘤嗡嗡的哭声。
我探头一看,是我们家小丫头。
“小蝈蝈,小蝈蝈,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死啊!”我们家在五楼,小丫头这时候便是一团蓝黑色。
“再见了,你找你妈妈吧!呜呜——”她往后退了两步,不舍得,又前进了两步。好像又在草丛里把蝈蝈拿了出来。
“呜呜——,再见——再见啦!”她的声音愈加响亮了,抑制不住似的,低一阵高一阵。天上的太阳这时候很毒辣的。我觉得有点好笑,转而又起了一层深深地敬意。女儿是为了她的后悔致歉才会这样伤心的吧。
爱人靠着我的背,也看到了这一幕悲歌。
门响了,女儿回来了。我跑出去,伸开双臂,她扑到我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我的蝈蝈死了,是我把它弄死的——妈妈——”眼泪希拉哗啦地。
“没事儿,我的小软软,回头让爸爸再给你买一个。”我安慰着她。
“我不要,我不要,我就要刚才那只!”她又哭起来,声音更大了。
整个下午,丫头就坐在沙发上,她爸爸走的时候,她在哭;办完事儿,她爸爸看到她依然在哭。而我,伴在她身边的我,听到的是时断时续的哭声,像刚入门的二胡学徒在拉着她的练习曲。她只要这一只,没办法,我陪她下楼,在草丛里翻找了一遍,又发现了它。带它回来,拍着它捧着它,蘸着泪水擦拭完了,她把它放在桌子上,趴在那儿看它,家里安静了许多。我便回了我的书房。
过了一会儿,门响了一下,她出去了。手里又过了一会儿,她又敲开门,走到我的面前。
“妈妈——我把蝈蝈埋掉了!”我抬起头,看到了一张很疲惫的小脸儿,眼睛肿得跟水泡一样,腮边一道一道纵横的河床,还浸着点湿湿的大水。我心里一热,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一个失散多年的我。拥她在怀里,便是抱着我童年的全部了。真诚、善良、敏感、爱憎分明。
隔了一天,是周日。我打电话给老公的时候,他说他在狗市。我心里话,跑那儿干嘛,儿子周一就要开学去很远的北方,还有心思瞎逛。没成想,给他开门的时候,除了他本人,欢呼的丫头,还有三个陌生的来客。
三只笼子。三只蝈蝈!
从那天起,我们的世界里,便有了原生态的声音,张牙舞爪的动物。包括,偶尔造访我们家的三两个原生态的娃娃。
成熟的秋天一定会来的,或许它一时不像秋天,但它终究会作为丰满的人生储蓄,存在于我们的人生旅程,这是必然不是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