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老得不行了。
他年轻的时候可以在肩膀上扛两袋米,然后在用胳膊夹着我,从家里到集市,十几里地。
家里有一辆黑色的横梁自行车,在那里扔了好多年,阿爹之前不愿意骑,是他有力气走路,现在不愿意骑,是他推都推不动了。
已经很久不出门的阿爹清早就收拾东西,他把自己的褂子拍了拍:“土呦,可以种土豆喽。”
他把自己的胡子洗的很干净,花白花白的:“老喽,不中用了。”
他头顶戴着一顶毡帽,这秋天也不是特别冷,可是阿爹一年四季都穿的很厚,他的衣服,油的发亮,看不出来原来的样子。
“阿爹,出去啊?”村口的老大爷每天都靠在摇椅上,从白天躺到晚上。
“很久没去看看了,整天扯秋风,无聊。”阿爹就背着手走了。
过去的老路没人走了,荒草长到齐胸口,阿爹看了一眼:“荒喽,走不掉喽。”
他就回去,从新开的路上走。
村口和他年纪一样的大爷睁开了眼睛:“阿爹,又出去啊。”
阿爹背着手:“老东西,我这还没有出去呢。”
是的了,阿爹的心里,这里的所有地方,他从早上走到晚,走过所有的地方,这都不算是去外面,还在家里。
上了新开的路,阿爹看着一辆辆车,穿来穿去,有人认识阿爹。
“阿爹,我载你哇。”
“六哥家的小子啊,你爹好哇。”阿爹被带到了新集市。
“新社会,变化真大哇。”他看着一座座高楼,超过了山头,没过云霄。
阿爹看着一切和自己那个年代,所有不一样的地方。
没有用粮票兑换的地方了,也没有合作社设的商店了,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很陌生。
阿爹转了两个小时,没有找到摆着货物的地方。
阿爹像个乞丐,佝偻着背,一家店一家店的探头,没有进去。
他饿了,找不到之前卖馒头的店。
阿爹口袋里就十块钱,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大街上最有钱的老头了。
他在乡下呆了一辈子了,种了一辈子地,他也想挥霍一下。
下巴的胡子被太阳晒的卷了起来,向上翘着,显得倔强。
毡帽被他夹在胳膊下面,就像年轻的时候夹着我一样。
头顶的头发像石头缝里挤出来的杂草,就几根,孤零零的贴着头皮,陪伴着他们的,只有一块块老年斑。
他手紧紧捂着装钱的口袋,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花这十块钱。
阿爹没有买过什么东西,一直都是我托表叔去买好了带给他,他不知道物价飞涨,也不知道我们为了一间屋子而拼的头破血流。
心里又想到我,阿爹捂着口袋的手又紧了一下:“浑小子要用钱,算了,我一个老头子用什么钱呢,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用钱。”
阿爹又把那十块钱拿出来,塞到外套的内层,手拍了两下,就要回去了。
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去。
墙角一只蜷缩着身体的小狗,大概快要死了吧,它的叫声就像阿爹的喘息,一声接不上一声。
“你也跟我老头子一样,算了哇,你还没见识到世界呢。”他把小狗抱起来,揭开自己的外套,小心翼翼的抱着小狗。
“就跟我家伢子一样,小时候弱弱的,叫你啥呢,就叫你二伢吧。”阿爹笑着,胡子跟着一抖一抖的。
阿爹依旧整理着他的衣服,油亮油亮的反着光,胡子花白,他把自己的头发剃了,帽子做了个小窝。
“你以后就住这里,我给你做吃的哇。”阿爹就认真的给小狗,哦,现在叫二伢,做吃的。
看着小狗吃东西,阿爹的胡子一抖一抖的,他在笑着。
“你说,我家伢会不会喜欢你?”小狗用头顶着阿爹的裤脚,呲牙咧嘴的吓唬人,它不会叫,就“呼哧呼哧”的喘气。
“今天咱们去捉野兔,我们吃野味。”阿爹拿着夹子,后面跟着一只小小的狗,他不时会回头看一下,那小狗累了,阿爹会等它。
“阿爹,出去哇。”村头的老大爷靠在摇椅上,从早上到晚上。
“老东西,晚上吃兔子,记得过来。”阿爹背着手,后面跟着一条小小的狗。
阿爹就和二伢在田垄上,他布夹子,二伢追着花蝴蝶,嘴里不停的嚼着苜蓿花,紫色的,它摆着头,一跳一跳的。
“我家伢小时候,也喜欢和你一样,跟着我抓兔子,抓山鸡。”阿爹背着手,嘴里抽着新种的烟叶,吐着烟圈,看着小狗扯着他的鞋带。
阿爹带着小狗,就这么溜达着,溜达着。
那个只会喘着气唬人的小狗长大了,会围着老爹转圈,看到兔子会一下跳起来,咬着兔子的脖子回来邀功。
“二伢,厉害的很呀,晚上你吃一条腿。”阿爹拿着他的烟枪,背着手,二伢在前面跑,阿爹追不上它,它就再跑回来。
“阿爹,回来了呀。”村口的老大爷躺在摇椅上,从早上到晚上。
“老东西,来吃兔子,二伢抓的,夹子都没用。”阿爹笑着,胡子一抖一抖的。
“这吃了快一年了,也不换换口味。”老大爷闭着眼睛,随着摇椅摇着。
阿爹也不理会他,背着手,跟着二伢走远了。
“你说,我们家伢现在在干嘛呢。”阿爹摸着二伢的脑袋,二伢抬着头,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
“他小时候可喜欢吃兔子肉了。”将烟枪里面的烟灰一下一下轻轻的磕出来,再装上烟叶,划着火柴,一直到它燃完了,才把冒着烟的火星子丢到一边。
他一口一口地抽着烟,缓慢的张着嘴唇,眉头皱的紧紧的,像是思索着什么,又或者是,他在想念着什么。脸上的皱纹随着他嘴的开合,像是一道道呼吸的裂缝。
“伢子什么时候来过年呢,去年就没有回来。”二伢蜷缩着身体,躺在阿爹脚底下,那个毡帽已经容纳不了它长大的身体。
二伢就用鼻子顶着帽子,每天在炕脚睡觉。
清晨,太阳刚刚出来,晒着初秋带着露珠的叶子,晒着所有刚刚睁开眼睛的人。
阿爹跟着二伢,从家里出来,要去田垄收昨晚放的夹子。
“阿爹,就出去啊。”村口的大爷躺在摇椅上,半眯着眼睛,从早上开始,一直到晚上。
“老东西,盖厚点衣服,别着凉了。”阿爹背着手,手里拿着填好烟叶的烟枪:“年纪大了哇,咋的生的起病哦。”
二伢听到阿爹说话,跑回来朝着他叫了两声,声音雄厚。
他们把周围的所有地方都走遍了,二伢到了林子里,开心的跑来跑去,惊的鸟乱飞。
阿爹把脚下的干树枝捡起来,捆成一小捆,架在二伢身上。他身上的褂子,油的发亮,反着光。
“二伢,走慢点。年纪大喽,想过去你不是跟着我的屁股的嘛。”阿爹嘴里叼着烟枪,一口一口的抽着。
村口的老大爷躺着,咳嗽着:“阿爹,回来这么早啊。”
“老东西,你注意身体哇,怎么老是咳,都咳的没肺了哇。”阿爹背着手,弯着腰,上去看了看老大爷。
“当初你可比我厉害多了哇,一个人扛着盖房子的横梁,气都不喘。这是怎么了哇,今晚的兔子肉还吃不得了?”阿爹看着他,眼神慢慢的柔和起来,二伢绕着摇椅一圈一圈走着,边走边嗅。
躺在摇椅上的大爷眯着眼睛:“过去的事,莫要再提喽,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今天的兔子我是吃不成喽。”
阿爹带着二伢越走越远,他们的影子,重在一起,被咳嗽声切成一道一道。
清晨还是二伢在前面跑来跑去,后面跟着阿爹,背着手,嘴里抽着烟。
村口的摇椅空了。
阿爹站在摇椅前面,一直抽着烟,没有说话,他脸上的皱纹更深,胡子慢慢的全部白花花的了。
“老东西,还是走了呀。”
二伢抬起头疑惑的看着他。
阿爹摸摸二伢的头:“二伢,老喽,腰都弯不下来了哇,你以后要等着我,慢一点走。”
二伢看到了一只蝴蝶,嘴里唬着,想用爪子拨下来。
“莫动,莫动,二伢,都是一条命呢呀。”阿爹跟在二伢后面,一步一步,走向每天都去的田垄。
过年,我和媳妇儿回家去看阿爹。
阿爹今年八十九岁了,我们因为儿子要结婚,已经三年没有回来了。
“阿爹,我们回来了。”
阿爹抽着他的烟,摸着二伢的脑袋:“伢子最近好不好哇。”
“阿爹,我和伢子来看你了。”媳妇儿见阿爹没有动。
二伢看到我和媳妇儿,甩着脑袋就过来亲热。
“二伢,你这忘恩负义的畜生,是谁来了哇。”阿爹抬起头看着我,他的眼睛浑浊不堪,没有一丝清明,我大声喊了两声“阿爹”。
似乎是阿爹刚听到我说话,就愣在原地,用满是伤痕的手拍着脑袋,剃光的脑袋,上面全是老人斑。
“伢子回来了哇,我的褂子呢,二伢,你来,带带路。”
“伢子,你你们先别坐,都是土,小心脏了衣服哇。”
“妞妞,我还给你准备了山鸡,最近听伢子三叔说你身体不好,这是二伢昨晚抓的呢。”
阿爹穿上他油光闪闪的褂子,用袖子擦着门前的凳子:“屋子里都是烟熏的哇,黑洞洞的,沾脏了你们的衣服,妞妞,坐着,我让伢子去收拾收拾,我给你倒水哇。”
阿爹一直把我媳妇儿叫妞妞,仿佛我们在他的心中永远都是孩子。
媳妇儿眼泪就直接就下来了,她忍着没有发出哭声,急忙跑过去拉着阿爹的手,让他坐在凳子上:“阿爹,我去收拾,您坐着。”
二伢就跟在阿爹后面,它看着今天的阿爹,很奇怪。
阿爹不知道什么时候,耳朵就听不见了,有时候我喊好几遍,他都不会回答我,只有二伢跑过去,用脑袋蹭着他的裤脚,他才会说话。
他的眼神也不太好,认不出人,媳妇儿哭着跟我说,阿爹老了,再也不是那个妞妞说要结婚,就从集市扛木柜回家的阿爹了。
我们之前因为儿子要和女朋友结婚,要房要车,没有时间来看阿爹。
他老得太快了,快的我都不敢相信。
我拉着媳妇儿的手,擦了她的眼泪,跟她说:“我们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
阿爹有时候记性不太好,媳妇儿给他买的新衣服他不会穿,身上永远穿着那件闪着油光的褂子。
他耳朵不好使,以为别人也和他一样,所以说话声音很大,我听到他跟二伢说:“二伢,你说这衣服这么好,得值多少钱?走的时候让伢子拿回去退了吧,我听老三家儿子说孙子要结婚了,肯定得要钱。那个时候,伢子娶妞妞,我还给他买了新自行车,新柜子呢。”
媳妇儿拉着我的手,眼泪流下来:“阿爹为什么还在为我们想。”
“他为了我们想了一辈子了,能不想吗。”我的眼泪,一直挂在眼角,我抬起头,怕一闭眼,眼泪就会掉下来。
阿爹是去田垄的时候腿没了知觉,活了九十岁的人,在他站不起来的那一瞬间,他哭的像个孩子,眼泪就那样流下来,他想用手撑着自己站起来,可是努力了很久,一直没有成功。
二伢绕着他,不停的叫着,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有的一切都很突然,它从田垄跑到家里,再从家里跑到田垄,不停的叫着,一直到精疲力尽,然后红着眼睛,吐着舌头。
我到的时候,阿爹躺在病床上,他一直看着门外面,仿佛外面有自己想要的什么东西。
“阿爹,没事,你不要担心。”我跟阿爹说。
他用手抓着我的胳膊,粗糙的手已经瘦得只有骨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阿爹的手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的胡子全部白了,眼睛深深的陷进眼眶,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我一直想去听他说的是什么,可是我却听不见。
媳妇儿一直哭着,她突然跟我说:“二伢,阿爹说的是二伢。”
阿爹去世了。
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整个人几乎没有体重,阿爹脸上一直很安详。
最后的时候,他没有说二伢,也没有问孙子,只是拉着我,在我的耳朵旁边说:“伢子,我外套里面有钱,给臭小子结婚。”
一句话仿佛费尽了他的力气,阿爹慢慢的闭上了眼睛,他这次是真的看不到我们,也听不到我们喊他阿爹了。
后来阿爹下葬的时候,二伢疯了一样叫,它趴在阿爹的坟前,叫的撕心裂肺,我一直没有见过一只狗可以这么伤心。
这人,为什么活着活着,就连一条狗都不如了呢。
二伢最后去了哪里,我不知道,它在阿爹的门前两天,不吃任何东西。
二伢去田垄上抓了很多兔子,放在阿爹的炕边,它一直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阿爹生气了,不回来了。
做父母的,一辈子为了子女提心吊胆,可是他们长大了,为了自己的事业,很久不会回来一次。
时间久了,这种感情就还不如一条狗的忠诚。
我们知道失望,知道痛苦,可是,所有人都一样。
阿爹就记挂了我一辈子啊。
媳妇儿哭着怪我以前没有常常回家看阿爹,我没有说话,拿着阿爹的烟枪,想象他一口一口抽着自己种的烟叶,在田垄上望着我们在的方向。
阿爹的褂子里,装着十块钱,在内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