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开元五年,冬末初春。
罕见的,今日城楼间繁华热闹,万人空巷。
人们聚集于皇城街道,一个个面带喜色,欢欣鼓舞。皇城中熙熙攘攘,热热闹闹,似是在举办盛大活动,又好像在欢庆佳节。
这些百姓们这么激动,其实是在迎接本朝最年轻的大将军,劲矢大将军。
劲矢是皇上御赐的名号。
建国以来,边疆蛮族屡次侵犯大燕国土,大燕朝中无猛将帅兵御贼,朝廷不得不忍辱求全,每年向蛮族献上大量黄金白银、绫罗绸缎和如烟美人,才换来疆域的片刻和平。
良久如此,那蛮人收了贡品,却愈加猖狂,搅扰的国土不得安宁。
蛮贼是皇帝心头大患。
三年前,大军将领欲率军队穿越沙漠突袭蛮族,却惨遭蛮贼伏兵袭击,几万大军于沙漠之中溃散,很多人失去了消息。
噩耗传来,朝中阴云密布,此次行军乃是国内军队奋力一搏,如此惨败,代价将是巨大的。
正当所有人都要绝望的时候,边疆突然传来了一份捷报!
第三军副将带领千余人于沙漠突袭蛮贼,以少胜多,突袭成功,蛮夷退却汉中口外。第三军正撤回京城,其余兵将得此消息也将启程回城。此战大捷!
捷报传来,皇帝圣心激昂,双股战栗击掌三声,道一句:“好!此乃我大燕之福音!”
良将归来,皇帝重赏。第三军副将乃大功者,提为大将。
后来,凡大将带领的出征之战,每战必胜,皇帝龙心大悦,赐封号劲矢大将军,寓意插在敌人心脏的一支遒劲箭矢,赏赐尚方宝剑,赐千金,赐府宇。
劲矢大将军三年来军功磊磊,蛮贼忌惮大将军勇猛,再不敢轻易进犯,国家安定,民众欢喜。
大将军成了家喻户晓的英雄人物,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传说,说书人口中永不褪色的传奇。
每次归来,城中百姓皆夹道欢迎,只为一睹大将军风采。
其中更不少妙龄女子前来瞻仰大将军容颜,因为这大将军啊,不仅年纪轻轻未曾婚配,还是个俊美人物!
城门打开,只见逆光中一队人骑在高头大马上缓缓走来,领头之人头顶艳红盔缨,身穿银色甲胄,端坐骏马之上,散发磅礴之气。他的脸隐于阴影中,未见其面目,先窥其风姿。
待阳光打在他的脸庞上,只见他眉峰犀利如出鞘之剑,含笑丹凤眼又柔化他脸上的凌厉,刀削的颌骨彰显其战场上的浴血奋战,嘴角上扬挤出两颊酒窝盛满的是那最甜的桃花酿。
一路走过,背后是民众长久的欢呼声,夹杂着姑娘的羞红了脸的尖叫。
二、
叮咚流水,实木小桥。高大的樱花树下花瓣纷纷扬扬,树下八角仙桌,旁边美人塌上倚美人。
常樱便是这美人了,她手持银针金线,入神般盯着手中的刺绣,投入她万般的神思于这绣面,认真的乃至虔诚的引渡一针一线。她绣的是一对鸳鸯,是要送给她心上人的荷包上的图案。
常樱的心上人名叫秦桉,曾经只是她府中喂马的小厮,小厮偶然救了发狂马蹄下的常樱,两人由此结识。
常樱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诗书礼仪皆是上等,小伙子本只是个鲁莽野夫,得自家小姐垂怜,从小姐那里学来识字之术,读遍万卷藏书。
常樱与秦桉的接触之中,觉得秦桉才智过人,习书学字异常迅速,是个不可多得人才,便对秦桉青眼有加。
渐渐的,这份欣赏变成了爱慕。毕竟面对秦桉这样朝气蓬勃,又体贴入微的小伙子,初尝情爱滋味的常樱难免不沦陷。
常樱的出现是秦桉踏上光明大道的起点。
因为常樱倾慕,秦桉得以被常樱父亲户部尚书大人留意,尚书大人把秦桉推荐到了好友兵部将军齐涵处,齐涵安排秦桉进军队,在军队中时常照顾秦桉。秦桉有齐涵的提拔,加上自身的才华,职位一路高升,年纪轻轻便坐到了军队副将职位。
沙漠突袭之中,秦桉抓住了上天给的机会,成功带领千余士兵突袭蛮族,博得皇帝喜爱,最终成为了朝中第一大将军,劲矢大将军。
而将军齐涵却不幸于沙漠之中丧命。
步履沙沙,有人走进这落花美景之中,树下之人没有发觉,只一心一意的盯着手中的刺绣。
常樱绣完最后一片青绿色,终于吐了口气,活动一下僵硬的脖子。
一抬头看见树下银光甲胄,甲胄的主人秦桉正含笑看着常樱,眼中满满的柔情蜜意。
常樱不由得羞红了脸,问他:“你什么时候来了,也不说一声?”
“来了有一会儿了,看你绣花认真,不忍心打扰。”秦桉温柔的抚落常樱发间花瓣。
“怎么盔甲都没卸?累不累?”
“我一向皇上述完职就来了,我想见你,顾不上累。”秦桉说着一把搂住常樱,头靠在常樱肩膀,又小孩子一般说:“现在突然觉得累了,要抱抱才能有力气。”
常樱哭笑不得。
“你刚刚一直在绣的是什么?送给我的吗?”秦桉问道。
“是一只荷包,还没完工,完工了送给你。”
“嗯,好。”
两人都不说话了,静静的倚在一起,仿佛时间停住流转,天地间只剩二人。
良久,秦桉轻声说道:“樱樱,明天我就上门提亲,做我的妻子吧?”
常樱应到:“好。”
一转头,秦桉眼含泪光,笑容满面。
三、
第二天,秦桉准备了丰厚的彩礼,声势浩大的来常尚书家中提亲,常尚书乐不可支。
秦桉是常尚书看着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女儿对秦桉的心意他也都看在眼里,两人能喜结连理,自然是令人高兴。
亲事定下来,开始择选良辰吉日。
运气不好,这一年连着几个月都是大煞,不宜婚配,好不容易选好了日子,都快一年易后了。
不过常樱不介意,都等他这么长时间了,不差这一年。
两人本就郎才女貌,又都是权势大家,他们的亲事被世人羡慕,坊间也流传起两人的爱情故事。
说书人卯足了劲儿编撰两人的爱情,恨不得来一出民间版的天仙配。百姓们也爱听这情情爱爱的调调,怕是把所有美好幻想放在了二人身上。
还未结婚,秦桉与常樱便成了被民众承认的一对儿。两人的感情也确实甜蜜,只要远远看一眼二人相持携手的背影,便会生出一生一世的感叹。
劲矢大将军与尚书女儿的爱情惊动了宫中皇帝,皇帝对关爱功臣,赐“龙头瑚”于大将军做贺礼。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可或许是婚姻的等待太过磨人,钟情的大将军耐不住寂寞,终于暴露出丑陋的一面。
秦桉权势渐高,变得愈加桀骜。
在朝中,秦桉不作为,下了朝,就开始花天酒地。
花楼酒楼逐渐多了秦桉的身影,现在城内花楼谁不知道劲矢大将军豪气冲天,肯为美人一掷千金。
秦桉的做法引起了众怒,可他是大将军,没人能管住他,大家只能在心里为常樱打抱不平。
坊间的风言风语愈来愈多,秦桉的名声越来越坏,可是他不在乎这点骂声,依旧我行我素。
常樱开始会不相信、生气、伤心、难过,可后来只是关在房中,对外界的声音充耳不闻。
秦桉来见她的次数变少,她也不催促,不抱怨,不指责,好像一腔委屈化作了沉静的湖水,她只是默默的看着这一切,看着变化的秦桉。
常樱不说,下人们却为自家主子打抱不平。秦桉每次到来,打骂不敢,不给好脸色却是常有的。
秦桉喝的醉醺醺的,敲开了常家府门。
常樱指挥下人将秦桉扶到榻上,再命人煮了醒酒汤来。
下人出去忙活的时候常樱湿了绢子,擦拭秦桉额头上的汗。
“樱樱……”迷迷糊糊时,秦桉叫着常樱的名字,嘴中呢喃,不知说些什么。
秦桉一翻身,一个东西从身上掉了下来,常樱捡起来看,是她绣的那个荷包,订婚之后,常樱就送给了秦桉。
如今这么久了,荷包的穗子都掉了。
常樱趁着没事,拿新线做了新穗子,找不到和原来颜色一样的线了,做出来的新穗子与荷包配在一起,显得有些滑稽。
酒醒后,秦桉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以前的温存仿佛是梦幻,如今这个秦桉再也不曾有过温柔笑意。
五、
大将军名声越来越差了,这都不只是花心了,还加上残暴的名声。
听说前一阵子大将军去花楼,一个花魁开玩笑,说他身上挂的是破荷包。就因为这一句话,花魁竟然被处死了,可怕啊!这花魁以前还是大将军最喜爱的,却说处死就处死,暴虐!
民间都在窃窃私语。
昔日万人敬仰的大将军,已变成万人畏惧的大暴徒。甚至长辈教育小孩子,都说的是防火防盗防将军。
秦桉在变,常樱也变了。
现在的常樱,周身包裹着冰冷的气质,她话少的可怜,也不爱笑了,总是面无表情。
常樱的眼神中含着的不再是温柔,而是冷静,异常冷静,还有漠不关心。
她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对什么都不在意,单单往那里一站,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不闻民间琐事的神女。
常樱身边的小丫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姑爷。
结婚的日子只剩五日,将军府不仅没动静,还派来一个小厮传话,说是要退婚。
常樱强压心绪,努力保持镇定。
她冷声对小厮说:“这话让你家将军过来,亲口对我说。”
秦桉仪容不整的来了,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眼睛也浮肿着,不知道又是在哪里玩了通宵。
“我问你,你当真要退婚?”常樱盯着秦桉的脸,袖中的手紧紧攥着,一字一字缓缓的问道。
秦桉沉默,眼中闪烁异样的光芒,良久,他闭了眼睛,长出一口气道:“是。”
“好!”常樱苦笑,转身甩袖:“好!秦桉,我只愿此生,你我不复相见!”
六、
荒山野岭,杂草丛生。黄色土地与枯萎的野草,欺压在这一片竞相映衬,本该是阒无人迹的地方,却站着一位身穿披风的女子,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女儿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已经死了,你还怨他吗?”老人苍老的声音响起,秋风中略显凄凉。
原来两人面前的土堆是一个坟墓,坟墓前立了一个小小的碑,仔细辨认隐约能看到碑上的字迹:秦桉之墓。
这位女子就是常樱,如今,她早已嫁作他人妇。
常樱听了爹爹的问话,紧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当年皇帝赐下龙头瑚,秦桉立马明白皇帝杀心已起,功高震主者身危,秦桉如此聪慧,从那时起就看透了皇帝秉性,看破了后来的路难走……”
“他当时连夜找到我,哭着说这婚不能结,我们两家结亲,只会让皇帝认为这是在做大势力,让他更为忌惮!我混官场这么久,却是被他一语点醒,秦桉此人,天纵奇才啊……”
“可惜啊,可惜才子薄命……他自毁名声,还愿交出兵权,可皇帝还是不愿放过他……”
老人颤抖的手攥成拳头,砸在墓碑上。
常樱听了这些话,眼圈泛红,却仍是一声不吭。
“你可还是怨他当初花天酒地?怨他杀了齐叔?其实他什么也没有做,他的贴身小厮都给我讲了,在花楼的每夜他都会将姑娘赶出房门,花楼的老鸨也都知道……还有你齐叔,他那次出征是战死沙场,后来查出说秦桉谋杀,那都是诬陷……”
“齐漠亲口说的,他父亲战死沙场,他感到自豪。要真是秦桉谋杀,齐漠怎么会放过秦桉,他们怎么还会一直是挚友?”
“秦桉死了,齐漠就归隐了,他怕是对这世道失望了吧……女儿,我对你说这些,是希望你不要再怨秦桉了,他其实都是为你好,他怕你跟着他受苦。其实他是对的,你跟着他恐怕这时候也躺在这里了吧?”
常樱静静的不出声,眼泪流了出来。
她好像很久没哭过了,今日的泪水却止不住。
“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他,你和你的丈夫只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这么多年,你一直忘不掉他,怨着他,如今他走了,世人都叫好,他连个像样的墓地都没有……女儿,你是他最爱的人,我不希望你一直误解他……”
常樱深吸一口气,说:“不怨他,你让我怎样不怨他?爹,我忘不了他,他死了又如何?凭什么认为他死了,我就可以原谅他?”
老人摇摇头,叹了口气,颤颤巍巍转身离开了。
留下常樱一人守在墓前。
秦桉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的吗?你以为我看不到你随身携带的荷包吗?
你爱我,爱我就可以把我抛弃,就可以一个人去承受,就可以什么都不告诉我?
你真伟大啊,你牺牲自己,保全了我,甚至想方设法让我恨你,这样就可以让我毅然决然的离开。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不愿啊,难道我就能忍受看到你受磨难,看到你为我牺牲?
我什么都知道。你还爱不爱我,我怎会看不出来?可是我恨你,因为你从来没有给过我与你共同承担的机会。
当初我忍你,是选择和你共同承担一切,无论你如何逼我,我都不离开,可是你却要退婚,你离开了我。
秦桉啊,你觉得我现在站在这里,比和你躺在一起更好吗?
常樱轻轻开口:“你让我怎么不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