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啊,四点了,起床给玉龙煮碗荷包蛋。”
在荒原寻找呼唤爷爷奶奶的钟玉兰眼开眼睛,抚摸湿漉漉的胳膊泪水满眶。
奶奶,奶奶,为什么今夜你又没来看看兰兰,兰兰好想你。奶奶,是怪兰兰没读书考大学不能为你增光为你添彩?怪兰兰没有陪伴爷爷不来看兰兰吗?奶奶,不是兰兰不读书不陪伴爷爷,是妈不许读书后又要兰兰早早地嫁人啊。你知道吗奶奶,离开爷爷看不到你,兰兰的心有多空有多苦啊。奶奶,今夜入梦来好吗?没有你的梦景兰兰很孤独很凄凉。奶奶,奶奶啊。
几分钟后她停止按摩眼睛,拆开并不凌乱的辫子梳头,揉揉酸痛的腰背,便轻轻走出已被婆婆打开挂锁的门。
张玉龙被小闹钟叫醒,洗漱后走进油灯如豆的厨房,钟玉兰坐在灶前的凳子上,看着灶堂里跳跃的火苗出神。见柏木桌上没有饭碗就吐出如同冰块的话:“饭呢!”
钟玉兰虽然不回答,但却从锅里端出六个油煎荷包蛋,被葱花衬着煞是好看。
张玉龙坐在方桌边背向钟玉兰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眨眼就吃完了六个荷包蛋。碗筷没放到灶台就去西厢房的小窗下向母亲告别:“妈,我走了,你要注意身体,不要太劳累。刮风下雨天别出去干活,有风湿病的腰腿不能受凉。”
“玉龙,妈知道了,你快走吧,不要误了早班船。”
张玉龙应了声,擦掉眼角的泪走到正房的门前面无表情,声音空洞地说:“爹,我走了。”
“放月假回来看玉兰,不能让岳父岳母难过。”张庭礼的声音与儿子一样的空洞。
张玉龙没有回答,去新房拿上包就跑下了台阶。
“玉兰,送玉龙去渡口,他从小就不敢一个人在夜里外出。”何华英的声音在南屋门口响起,“还有那三包吃的,全部带上。”
钟玉兰放下手里的鞋垫,把灶前的柴禾拢了拢,去背起东西,在婆婆略带责备的目光中走出坝子,而张玉龙早已走在了下面的大地边。
通向渡口曲折的小路上,一束晕黄的手电光把凌晨四点的夜拉得长长的。既无月也无星,四野一片漆黑。
拿手电的张玉龙轻松的脚步声,背背篓的钟玉兰沉重的脚步声,惊醒了负责而又警觉的狗,吠声传得很远,远到以后的梦景里。
路边的草从里,蛇在捕食野鼠,野鼠的挣扎声很刺耳。充满魅气的山林里,鸟儿的呓语让钟玉兰感到了一丝温暖一丝安慰。
像极了奶奶熟睡时的梦语,她这么想后眼睛又湿了。身心不再感到冰冷,有了暖意。
夜里,何华英还没把儿子放月假回家的理由说完,张庭礼就吼了起来:“他哪里是学习忙,是不想回来!”他用蓝手绢擦尽嘴角下巴怒声说:“下个月回来看我怎么教训他!”
“看你,把饭喷的到处都是,说话也不柔和点,也不怕玉兰笑话,”何华英皱眉看着他说。她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不到一个月就说了张庭礼两次。退回到四周前,别说当着人说他,即使有一丝不满不快也会招致打骂。现在不同了,有了儿媳,张庭礼虽然还是像君王,但也不再拳脚相加恶语相向了。
盛怒之下的张庭礼被何华英一说,是怒上加羞,要发作又怕儿媳笑话,便干咳了两声擦着下巴上的饭说:“玉兰,玉龙下个月肯定会回来。如果不回来,爹去抓他。”
埋头吃饭的钟玉兰头也抬地说:“爹,回来一个星期,落下了不少功课,得补上。”
“玉兰,难得你如此地通情达礼。”
钟玉兰没有看见张庭礼脸上喜爱赞许的笑,因为她在心里高兴,张玉龙在家她心里不踏实不自在。没有充满仇恨鄙视不屑的目光,没有堆满冰雪的面孔,她做事吃饭睡觉,心情无比地轻松无比地愉快。公公怕得罪亲家,对她说话和颜悦色,婆婆是个善良的人,没有女儿,对她很好,从不横挑鼻子竖挑眼,而是疼爱和关心。下雨怕她淋,刮风怕她凉,夜里总是给她盖好被子,待她像亲生女儿一样,并没有因为儿子受委屈迁怒于她。婆婆是一个好人,和奶奶一样好的人,钟玉兰经常在心里这么说。
时间在钟玉兰想奶奶张爷爷秀姑小宝中,很快就到了腊月底,过去的三个月,张玉龙都以学习忙为由不回家。而每次张庭礼都会怒火冲天地骂,瞪着金鱼眼斥责何华英没有教好儿子。如果不是因为钟玉兰在侧,那捏得喀吧作响的拳头,穿大头皮鞋的脚会如雨点似地落在何华英的身体上。
腊月二十四的下午,张玉龙背着大书包回来了。
“啊,玉龙回来了。”择青菜的何华英眼泪汪汪地看着儿子。“饿了吧?我去给你煮荷包蛋。”
“哼!你小子还知道回来!”昨天晚饭前从区上回来,在堂屋烤火的张庭礼扔掉抽了一半的天下秀牌香烟,站到街上厉声斥责。“要你放假回来看玉兰,四个月不见人影,寒假放了十二天才回来,想爱教训了!”
“放月假没回来是因为学习忙;放了寒假学校组织补课,同学都参加,我不能让班主任为难。”张玉龙看着面前的青石板坝子,声音冷淡。
“玉龙坐了一个小时船,走了一个小时的路,早就累了,你让他歇一会儿再说吧。”何华英小声说后便转向儿子,“玉龙,去吃花生,妈给你煮荷包蛋去。”
“吃啥花生,煮啥荷包蛋,去换玉兰劈柴!”张庭礼瞪着金鱼眼看着儿子。
张玉龙默然把包放回房间,来到钟玉兰旁边说:“把斧子给我!”声音硬邦邦,冷冰冰。
她像没有听见,仍劈着青杠柴。
张玉龙见她不理自己,转身欲进房间看书被父亲喝住了。
“把玉兰劈好的柴抱到披屋堆放好,然后和玉兰一起做饭。”
张玉龙看了一眼母亲,就去堆放散发着清香的劈柴,用了两个小时才干完。五个月没干活,直累得连碗都没力气端起来,不得不像个小孩爬在桌子上吃,因此又免不了受父亲的嘲讽和挖苦。
夜里,喜字仍鲜艳的新房内,钟玉兰熟练地踩着缝纫机做围裙和袖笼,是待她如亲姐妹的廖秀花的。
寥秀花的父亲廖贵强是个名气不小的厨师,乡里不少人的红白喜事都是他掌勺。儿子太小,又不愿收徒弟,身为长女的寥秀花便成了他的衣钵传人。寥秀花聪慧且读了五年书,没几年厨艺已在父亲之上,名气也越来越大,人们就只请她不请父亲。过年请客的人多,又总是阴霾雨雪,围裙袖笼洗了两三天都不干了,需要几套换。以前大队没有裁缝,乡上做又贵,节俭的寥秀花常在夜里手工缝制,听说堂弟媳学会了踩缝纫机,就买布请她做三套围裙袖笼。
钟玉兰先是学着补衣服做围裙袖笼,会踩缝纫机才学做裤头。男女裤头各买一只拆了学着做,第一次做得很不好,拆了重做,第二次免强能穿,第三次拆了重做就合身了。之后便学着做衣服,把自己的旧衣服拆了,照着裁剪,十天后一件与供销社一般无二的衣服就穿在了身上。婆婆公公夸她心灵手巧,乡亲们赞她心灵手巧。两个月后,她已做了几十件衣服了,整个冬天,她都在忙着为乡亲们缝补裁剪做衣服。
躺在床上看书的张玉龙听见缝纫机的嗡嗡声,才记起钟玉兰要他买书的事,便冷冷地说:“书忘了买。”
“请玉青哥捎回来了。”钟玉兰看着跳动的缝纫针,眼里慢慢地聚满了泪。
张氏本族张玉良家的围裙没做好,张主龙就吼了起来:“你能不能不踩那玩意儿!吵死了!瞎了,没看见我在看书!”他啪地一声合上书,“成心吗?!”
她什么也没有说,放下还差一道线就做好的围裙,默然坐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感到如淋冰雨的钟玉兰,很想去房后池塘边的柳树下赏月色看星星想爷爷奶奶,可门已被婆婆从外面锁上,而婆婆则是受命于公公。不能做围裙,又出不去赏月观星星想爷爷奶奶,她直觉得心里很空,空得发痛。缝纫机声吵,那么就裁布吧。玉青大哥做裤子的布拿来几天了,赶着给玉林做相亲的衣服,还没有裁呢。三天前就停电了,变电器送区上检修还没有拉回来,煤油灯暗且烟多熏眼睛。钟玉兰想着打开一叠浅蓝色布,一只袖子还没裁剪好,便又响起了张玉龙如刀似冰的声音:“干啥!不是嗡嗡声就是嚓嚓声,还让不让人看书了!!!”
她放下裁剪刀,看着窗外竹叶间的星星,心泪如雨。奶奶呵,奶奶,为什么不把兰兰带走,要把兰兰留在这冰冷入骨,孤独无依的人世?奶奶,奶奶啊,好狠心的奶奶啊!